原創小說《七月的訪客》【Chapter 2】

更新於 2024/08/18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Someone Got Me Then

2016.07.08


午安,親愛的孩子。

不知道你是否因我的稱呼惱怒,但無論基於主觀或客觀,顯然我的選擇並不逾矩。

喔,你已經二十歲所以不再適用「孩子」這個詞了?千萬別誤會,我絕非出於諸多長輩那種高高在上(我壓根兒不認為在年紀上高人一等有什麼好驕傲的,想必你也是這麼想的吧?)而選擇這種措辭。在我心中,新生命一向是「希望」的代表,「孩子」更是必須守護的存在。身為一名長者,我就像逐漸滾落山的另一頭的夕陽,等待你們這些值得被愛的孩子像月亮般升起,以你們這個世代自豪且擅長的東西,關懷被我們傷害得滿目瘡痍的世界,像克里斯多夫・諾蘭說的:「這是你們這一代人可以做到,而我這一代人無法完成的事情。[1]」⋯⋯這番冠冕堂皇的說辭,在你們聽來無非就是政客在選前的空頭支票吧?

「不,你懂的」?果然是個溫柔的孩子啊,你那名高中老師真是個令人稱羨的傢伙,有幸能被這麼貼心的孩子喜歡。

既然你堅持,那我就留下最好的部分,稱呼你「親愛的(Dearest)」吧?

很高興你不排拒,這年頭會坦率接受長輩好意的年輕人實在不多了──雖然你幾乎在一瞬間將臉脹成了大紅色,我還以為你啟動了自爆程式,暗暗懊悔自己當年沒有耐住性子把五角的那部《自我毀滅》[2]看完⋯⋯啊,我又開始討人嫌的傷春悲秋了是吧?真是抱歉啊。


要再來杯檸檬茶嗎?

你說我轉移話題的技巧糟得可憐時笑得很可愛,尖尖的虎牙露了出來,藍眼睛像晴朗得沒有雲朵的天空,使一張朝氣蓬勃的臉龐看來年紀更小了點,像我中學時期的夏天。跟現在不時被上帝之子[3]搗亂的炎夏不同,是那種背樑會起一層薄汗、面上仍會迎來輕柔舒爽的風,跟張揚卻不刺眼的艷陽的夏天。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提過的「她」?我就是在那樣的夏日遇見她。

別露出這個表情啊,親愛的。我敢說這不是懲罰,只是一個比較長的故事罷了。

我保證。


我出身於一個中產階層家庭。雙親健在且婚姻健全(不知該慶幸與否,直到今日依舊如此),不是獨生子,上頭有一個年長三歲的哥哥,在前往布里斯托爾讀大學前,我和他就讀三個街區外的私立中學。

假使這是本平凡女孩帶著高額獎學金、飛上枝頭變鳳凰的言情小說,外表與家世不算出眾的我也無非只是個壁花配角。然而,當這故事中心變成「在勞工階級社區中唯一的白領家庭」時,顯然是個截然不同的故事了──成為眾所矚目的是我那叛逆期與中年危機無縫接軌的大哥羅德尼,而他具盛名的又在於跟父母無止盡的爭吵及混亂的男女關係,跟我的關係究竟不大。

你可以這樣理解,即使在家族中,我也鮮少有成為主角的時刻──除了在爭吵後,父親面有疲態地對我說「如果羅德能有你一半乖巧就好了」的時候。

這無可厚非,因為我從小就是個相對沉默的孩子。正確言之,我甚至笨拙到不知道如何哭鬧。

我的父母不清楚這點,畢竟他們的第一個愛的結晶(在我父親更年期時,他決定將這個詞彙更正為「禍害」[4])讓他們深知安靜的力量是多麼強大,那遠比一整個櫃子暗示著「這孩子多半有注意力不集中過動症吧?」的體育比賽獎盃還要重要。尤其在我出生之後,這樣的反差在雙親心中更趨兩極。情感上,我和羅德尼並沒有強烈到必須彼此對立,仍是在成長過程中有了磨擦:我越退讓,他越覺得我偽善;他越憤怒,我越害怕觸及他的逆鱗。

我想,有兩個孩子以上的家庭應該都曾遇過這樣的窘境吧?

你老實地搖搖頭,說你是家裡唯一的孩子,同一輩間最近的親緣關係是母親表姐的女兒,因此沒有辦法對我的容忍與羅德失控的憤怒感同身受。

我想也是。可能生於未來世代的孩子會越來越無法理解,當年宣告二次大戰結束,在沒有經濟基礎或物資援助下,人們到底是基於怎樣的心態與信仰,在一片殘垣斷壁、血淚交織間創造出嬰兒潮這個象徵偉大歷史進程與希望的詞藻?眼見這個世界的一切逐漸被數字量化,我深怕,哪天科學家也找出了個計算勇氣程度的量表,然後將我確診為「勇氣不足」的那一類人。

屆時我必定會承受不了這個結果……扯得遠了。

言歸正傳,隨著家庭衝突越演越烈,當時已經是青少年的我也學會去鎮上的圖書館避風頭──那裡是羅德尼唯二不樂意去遛躂的所在,附帶一提,另外一個是我家──下課後倉促吃個飯,以最刁鑽的死角、最不會遇上高年級學生的路徑(我說過,我們兩個上同一所學校,從七年級到十二年級的整整六年)狂奔到教會旁邊的圖書館裡,通常到那裡時都狼狽得像挖完一天壕溝的低階士兵。

和教堂一樣,平時的圖書館多半只有幾個常客。而這些常客也多按自己的習慣與喜好佔據一個不大不小的位置,例如木工賈許就常在店休的週二坐在最靠近借閱區的那張桌子,他是個大老粗,看不了厚厚的書本所以老將報紙大大的攤開,有一搭沒一搭的偷瞧著理書的圖書館員的渾圓屁股……我對天發誓,絕對是因為他的動作太明顯而不是我也在跟著看。嘿,別笑,就憑那個圖書館員的年紀,更適合成為教母而非性幻想對象。年輕的泰勒小姐戴著半張臉大的、毫無美感的粗框眼鏡,笑容非常誠懇,我記得她是小學老師,特別喜歡浪漫主義前期的作品,常常在德國文學那櫃叢書前站了一個下午也渾然不覺──現在不是有個專門形容這種人的名詞嗎?對,就是你說的那什麼「文青(hipster)」。

你說我?在我十出頭歲時,對於文學與藝術其實半點興趣也沒有。一來是讀不懂裏頭的痛不欲生、欣喜若狂與滿腔憂愁,再者,就算從書裡得到了暫時的快樂,一旦圖書館閉館後,拖著疲憊身軀返家的我總要面對家中的一筆爛帳,像在冬夜裡被驚醒的美夢。

在那個年紀的我心中,只有一個很單純的想法:「造一台飛機遠走高飛吧!」

所以我從空氣動力學的書開始讀起,就坐在力學與熱能兩大櫃書架之間(天知道一個人口只有幾千人的小鎮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大學參考書)的走廊。除非是對專門學科有研究的人,否則很少人會經過這個區域,不擅長應付人群的我也落得輕鬆。

你覺得很可愛?我才不信。

二十歲時的我可恨不得搭時光機回去痛毆那個天真的我,要他清醒一點呢!但我能理解你的意思,因為就現在看來,我也同樣覺得二十歲那個彆扭的自己十分可愛;他們都在時光的淬鍊中,成為此刻遇見你的這個我。為此,我感到萬分慶幸。


天色晚了,關於她的事就留到明天再繼續說,你不介意吧?

我昨晚到巷口的甜點店買了點蛋糕,挑幾個帶回去吧。

 

Chapter 2‧FIN



[1] 克里斯多夫・諾蘭(Sir Christopher Edward Nolan),《Chase Reality 追求現實》,二〇一五年。原文全句:「it's something that your generation could do, that my generation can't.」

[2] 五角(50 Cent)《Before I Self Destruct 自我毀滅》,二〇〇九年。

[3] 指聖嬰現象(El Niño),西班牙語中同是「小男孩」的意思。

[4] 指英文的「Masterpiece」和「Mistake」。


〖作者的話〗

雖然我不知道真正讀到這裡的讀者有多少,但只要你想要,隨時都能用以下的信箱找到亞瑟,他是一個不太毒舌的英國人,出身於X世代:arthur.anstey.1980@gmail.com

這章的鋪陳希望能讓你們慢慢看出「我(亞瑟)」的輪廓,而他在起始有點裝腔作勢(?)、故作從容的面貌也會隨時間推進,慢慢顯露出原貌。

希望你們如同週日的午茶享受這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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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譁語 Art_y_an,稱呼隨意。對文本理論了解不多不知道自己的寫作類型,但喜歡寫故事(詳見沙龍連結)。 熱愛討論愛的多種形式及意涵,也是寫作的主核。 佛系經營,不會咬人,歡迎搭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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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天,我想寫本書。寫本她願意看的書。 「她」是誰?說來可笑,我竟找不到一個可以確切形容她的辭彙,因為她太過特立獨行、簡直像要為每個形容詞背後的深層意涵打上問號。簡而言之,她是個矛盾集合體,她極其古怪。
Dearest, let's talk 'bout the summer shining like you. 親愛的,我們來談談這個如你一般明媚的夏天吧。 還有那個如誤闖人間的精靈的女孩。 那個我喜歡著、卻無法深愛的女孩。
「打賭她們要不喝了黑啤酒後說有股怪味,就是會用自作聰明的語氣叫你馬丁尼用搖的。」特瑞莎忍笑道,用食指指節扣了扣桌面。 「美國人有聰明到會擔心被下毒嗎?」
「大學文學課的教授非同常人地迷戀義大利新寫實主義 ,那門課要求我們剖析維斯康堤德意志三部曲的時代意義與影響,而在我看來不過就是,一個在信仰戰爭裡敗給現實的喪犬的悲鳴——無需是電影大師,世上絕大多數人的人生都在遭逢這種潰解,每個時代都有自己要面對的分崩離析。」
大眾對於心理師的刻板印象性質所致,不乏有人將他的職業與性格掛鉤,彷彿他有X教授或海因里希.海涅那種一眼看透他人情深的能力,因此他鮮少介入親朋好友的私人生活、避免造成窺探之類不必要的猜忌與嫌隙。
第一次見面時,性格天差地遠的阿納托利與伊利安,竟一致地產生了「哇幹(блять)這傢伙肯定是我最不擅長應付的類型」的念頭。 稱不上「不對頭」或者「厭惡」此類鮮明直觀的情緒,單純是不知道怎麼更融洽地與對方相處。 因此後來,他們也沒料到彼此會成為自己生命最好的發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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