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銀河映像的昨日今日明日

更新於 2024/08/20發佈於 2024/08/20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鎗火》電影劇照／IMDb

第一次對杜琪峯這名字留下印象，是 1992 年的《威龍闖天關》（原片名：《審死官》）。該片編劇邵麗瓊極富創意地在傳統戲曲風味的情境中，引入充滿當代精神且不失批判性的靈活思考，杜琪峯則把周星馳、梅豔芳及一眾精彩配角不同門派的紛雜表演，調和出一致性，華語喜劇於是往上提升好幾個層次。《威龍闖天關》根本有毒，我中毒三十餘年，這是我人生看最多次的華語片，從早期有線台到後來衛星台，只要發現頻道正在播，無論演到哪我都想看下去。

《威龍闖天關》後一年，杜琪峯重拍張徹執導、傅聲主演的《洪拳小子》，由當時的青春偶像郭富城主演，臺灣片名是《江湖傳說》（原片名：《赤腳小子》）。對於這樣一個經典文本，杜琪峯採取的作法是不慍不火，保留它草根質樸的一面，且盡量降低嬉鬧元素，企圖還原七十年代武俠片的傳統色彩與悲切氛圍。該片雖以兩名男性角色為主，但更細膩動人的是其對張曼玉和吳倩蓮飾演的兩名女子的刻畫。

《洪拳小子》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一喜一悲，從微小個體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去描繪他們所處時代的嚴峻現實，僅僅只是創作豐沛的杜琪峯浮出水面的其中一角。1992 到 1993 年，杜琪峯總計有六部執導作品上映，除了《威龍闖天關》和《江湖傳說》，還有梁朝偉主演的搞鬼喜劇《踢到寶》；集結梅豔芳、楊紫瓊和張曼玉三大女星，如今已成經典的科幻武俠片《東方三俠》和續集《東方三俠 2：蓬萊之戰》（原片名：《現代豪俠傳》，與程小東合導）；再加上周星馳和張曼玉主演的傳奇故事《濟公》。黑色搞笑、民俗趣味都好，甚或架空寓言也罷，從武俠、類型喜劇、文藝愛情到溫馨家庭片，杜琪峯拍電影十餘年，在香港電影的黃金年代，他抓到如何把故事說得精采動人且能引起觀眾共鳴的訣竅。這個階段的杜琪峯很煽情，《麻辣神探》（原片名：《無味神探》，1995）成為一個分界點，杜琪峯「靜」了下來，不再有那麼多的對話，攝影機停留在某些人、某些場景的時間多了幾秒，杜琪峯似乎在跟觀眾說，此刻的他正在思考。

1996 年，杜琪峯把他的思考化為行動。他和韋家輝創立銀河映像，韋家輝編導的《一個字頭的誕生》是正式首部作（其實公司成立前就曾以「銀河映像」為名拍了《攝氏 32 度》，由梁柏堅執導）。銀河映像除了杜韋，初期核心成員尚包括出生馬來西亞的游達志，執行導演羅永昌、攝影鄭兆強、剪接大衛・理查森（David M. Richardson），編劇司徒錦源、游乃海、歐健兒、葉天成等人。銀河映像作品類型繁多，警匪、動作、恐怖、社會、愛情、職人、甚至賀歲片都有，如果硬要拉出明確特色，可以從銀河映像成軍之初，也就是九七前後的時空切入，彼時他們嘗試很多不同類型的黑色電影，除了講故事、捧明星，他們更關注如何透過角色和情境去表述「時間」。「時間」成為這批作品共通的母題：倒數的時間、即將結束的時間、消失的時間、錯置的時間，禍福相倚的命運，風雲莫測的突發結局，以及攸關「追尋」、「失落」、「宿命」的訊息和符號，都無時不刻地提醒著正在觀看的觀眾，香港的未來正在改變⋯⋯。

《一個字頭的誕生》電影劇照／IMDb

《一個字頭的誕生》在漫畫似的狂喜中流露瀟灑的詩意，《兩個只能活一個》惡作劇般地把原先帶著悲劇色彩的宿命感揉進彷彿《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的反斗黑色幽默，更在玩笑中高明地挑動兩岸三地的緊張政治神經。擔任這兩部電影監製的杜琪峯，與韋家輝、游達志成為銀河映像「鐵三角」，聯合編劇班底司徒錦源和游乃海，齊力創造出《重案組之非常任務》（原片名：《非常突然》）、《真心英雄》、《暗花之殺人條件》（原片名：《暗花》）、《多情英雄》（原片名：《再見阿郎》）、《談判專家》（原片名：《暗戰》），然後在 1999 年底，以《鎗火》為這段銀河映像的輝煌時期劃下句點。

值得注意的是，《兩個只能活一個》、《重案組之非常任務》和《暗花之殺人條件》，導演掛的雖是游達志之名，但許多熟知銀河映像風格的影迷皆認定真正的作者實為杜琪峯。游達志後來轉往電視圈，離開銀河映像後的風格與銀河映像時期大相逕庭。而杜琪峯往後面對相關詢問，亦曾回應對這幾部沒掛導演名稱的作品，自己確實涉入甚深。

或許更確切的說法應該是，無論導演是誰，銀河映像掛牌的前幾年，最風格獨具的幾部作品（亦即前前段提到的那些作品），既有如《真心英雄》與《談判專家》那般充滿杜琪峯「個人」對於吳宇森暴力美學及兄弟情誼的再翻新、再詮釋，亦有如銀河映像作為一個新創品牌，兼容幽默怪誕、懸疑推理、冷峻肅殺等不同黑色風格，其風格之強烈，甚至凌駕於杜琪峯、韋家輝等人的作者脈絡之上。如果要將銀河映像視為一個集合名詞，那麼銀河映像作品，便是一群用創作去反映他們對時代的看法，用影像去銘刻香港地景事物的交集。

《一個字頭的誕生》電影劇照／IMDb

銀河映像拍了許多以男性為主的警匪黑幫片，有時雙雄對決，有時群策群力，其中《重案組之非常任務》最是極品，不渲染英雄主義，隨機、信手拈來、看似渾然天成，實則經過精密算計的功夫，為警匪類型塑造出更平凡、更生活化、更具可信度的新價值。《鎗火》之後，銀河映像邁入成熟階段，杜琪峯展開與中國星影業的策略合作，不僅摸準市場需求，以從愛情角度切入香港市井生活的《孤男寡女》締造最豐美的收穫，並開啟往後杜琪峯與鄭秀文從《鍾無豔》（2001）、《瘦身男女》（2001）、《我左眼見到鬼》（2002）、《百年好合》（2003）、《龍鳳鬥》（2004）、《高海拔之戀 II》（2012）到《盲探》（2013）的後七次合作。

二十一世紀的銀河映像，2003 年的《PTU 機動部隊》（原片名：《PTU》）和《大隻佬》、2005 到 2006 年的兩集《黑社會／黑社會以和為貴》、2007 年《神探》、2008 年《文雀》、2011 年《奪命金》、2013 年《毒戰》、2016 年《樹大招風》、2023 年《命案》，甚至還可以算上韋家輝單獨執導、沒掛上銀河映像字號卻充滿銀河映像風味的《再生號》（2009）和《神探大戰》（2022）⋯⋯，翻開銀河映像的變身史，從1996年成軍，到2007年中國星宣布減產後杜琪峯重立門戶的「銀河映像2.0」，歷經揮軍北上與中國的電影公司合作，然後2023年在串流平台ViuTV的關係企業MakerVille資金挹注下推出《命案》，令曾經不合的游乃海與鄭保瑞再度聚首，在變與不變之間，銀河映像這個品牌，持續以決絕詭奇的黑色風格，勾勒出回歸後的香港，與中國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

《PTU 機動部隊》電影劇照／IMDb

命運無常，生死有別，《再生號》的一再書寫，既夾雜對舊日香港的回望，亦象徵著對現況不滿的尋求解脫。生與死，真實與虛構，法治與私刑，失落與獲得，《黑社會》對主權和規範的辯證，《毒戰》以主旋律之名挑釁主旋律，以及從《奪命金》到《樹大招風》（2016）再到未冠銀河映像之名的《神探大戰》，現實不過十餘年光景，銀幕上卻從回歸十年後全民競利逐金、九七前夕山雨欲來、轉而迎向「後反送中」假警壞警瘋警大亂戰的躁狂時代。

冠不冠銀河印象似乎不再重要了，要怎麼找到創作的間隙，既反映又批判，既嘲諷又言志，多半噩夢但也可能轉為好夢，銀河映像其實也可以是股精神，流竄在你注意到或遺漏了的銀幕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