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白眼曾經慣,留得餘生又若何,欲上青天摘星斗,填平東海不揚波。」乍見此詩幾乎落淚,金世遺的嘆息,說中我多年心事。
就武俠小說而言,金庸小說不論文字、結構、人物塑造、情節設計……皆遠遠勝過梁羽生甚多,金梁並稱,真真委屈金庸。但是,我喜歡梁羽生。
梁的小說將傳統章回小說的缺點,一一示範演出,人物千人一面、文字不夠精緻、情節老套、結構鬆散……,最可怕的是梁特愛談詩論詞,武林高手應付刀光劍影早已焦頭爛額,卻三不五時還得吟詩作對,我覺得《廣陵劍》症狀最嚴重,大俠女俠們的吟哦簡直連酷愛詩詞者都痛恨。大概平常沒人陪梁聊詩詞,只好在書中與自己對談……
年輕活潑的少女,幾無例外必須笑的「花枝亂顫」;打架時使出「鷂子翻身」這一招的傢伙,總是落敗;心靈受創的大俠女俠,愛往天山隱居……。瞧的多了,梁的小說其實也很有趣。
梁筆下的人物,較出色的當屬張丹楓、金世遺、白髮魔女,雖為武林高手,三人名士氣質著實濃厚。白髮魔女快意恩仇,英風颯爽,可惜眼光差些,錯挑卓一航以致情場失意,一夜白髮。張丹楓狂歌當哭—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愛哭的男主角,大有魏晉遺風,動輒對人白眼相向。我以為張丹楓的原型是納蘭性德,連名字都取自「西風吹老丹楓樹」,梁非常喜歡納蘭性德。
不大作夢,有回卻夢到自己手執雙劍,與金世遺並肩禦敵,雙劍縱橫之餘還邊奇怪,我何時學會武功?忙的不得了。
金世遺總是自傷自憐、縱情任性,不見得討人喜歡。老以「米粒之珠,也放光華」罵人;最愛挑釁名門正派,將修理大俠當作餘興節目;行止故弄玄虛,矯情至極。當他再回到故鄉蛇島,蛇群列隊相迎,他笑道:「多謝你們還沒有忘記我!」我大是動容,誰會記得我?更精確的說法或許是,我願意讓誰記得?金世遺後來選擇離群索居,放棄呂四娘的關門弟子古之華,在在大快我心,名師之徒又怎麼樣,所謂的端莊矜持只是要死不活,做人該痛快直接。真高興金世遺終於在厲勝男臨死前面對與她的情感,厲勝男未必出色,卻敢愛敢恨,與金世遺才可能是良配,可惜厲勝男非死不可。
看完《冰川天女傳》、《雲海玉弓緣》,我念念不忘金世遺的下落,尋尋覓覓《冰河洗劍錄》,終於在某個週末午後,發現它立於書局一角。原本和一堆學生一起窩著,等我看完上中下三本抬起頭,其他人全不見蹤影,外頭本是陽光普照,我離去時卻夜幕低垂,既累又餓搭上火車回家,恍如隔世。
最後金世遺竟說:「二十年花開花落,之華,你嫌我來遲了嗎?」只差沒吐血,這就是我苦苦追尋的結局!這就是我的金世遺!毒手瘋丐居然成了金大俠已經不能更糟糕,他卻回頭找古之華。非得被體制收編,才叫成長嗎?
我明白五十歲的金世遺若仍揚狂癲世,只顯得幼稚可笑;我了解作者追求成長,希望讓小說人物承載更多的冷暖世情。但,梁羽生為什麼不放過金世遺,讓他永遠青春年少,人間可以多一則傳奇?若非渴望桃花源,我何必看小說?結果,金世遺背叛我,梁羽生背叛我。
好長一段時間,不看梁羽生,不看武俠小說。
直到2000年台北火車站的五折書展,《雲海玉弓緣》映入眼簾。忍不住翻開書頁,年少心事一湧而上,於是將它帶回桃園。往後見著梁羽生的書,還有點興趣的便都搬回家。終究到了應該逐漸腐敗的年紀,終究不若昔日孤僻古怪,終究開始學習人際互動、人情世故,到頭來誰背叛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