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平淡。奧黛塔白天時繼續和伊麗莎白學習所謂的社交責任,晚上則跟著一起送晚餐去總督府。如果沒有額外上刺繡課或去慈善院的話,下午是她最空閒的時間,她於是把那段時間稱為撰寫報告的時候。
自從上次被瑪露夏撞見之後,奧黛塔開始改在房間裡寫信,拉著兩個娃娃當作她的第一讀者。她把不能寫在信上的事情也一股腦地倒給這對忠實的朋友,包括總督府確實如父親所說的無趣又不友善,充斥著漫長的會議和待批閱的公文(雖然文官們都很努力工作),比連上了三個小時的法文還糟糕。
如果換作菲努奇卡要送晚餐給莫提亞的話,一定要多帶點甜點做慰勞才行。舅公和父親幾乎不碰甜食,只喝咖啡,他們怎麼受得了這麼苦的飲料?她搖著筆桿,對著她的娃娃朋友們發出真摯的疑問。
莫斯科的信差很快就送來聖彼得堡的回音。收到第一批回信時,奧黛塔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讀起來。母親的信字裡行間都是溫暖的關懷和叮嚀,回報說家裡一切都很好,希望莫斯科也無恙,但沒有多探問父親的狀況。姊姊的信則是讓奧黛塔每讀一段就挫折得癱在床上,抱著娃娃無聲哀號。
吉賽拉受邀到納雷什金家慶祝同學謝妮亞的命名日1,在母親提議下,還帶了帕維爾和列西一起參加。理所當然地,康汀斯基家的兄弟很受到主人家歡迎。這讓奧黛塔好生羨慕──早知道就留在家裡了,她的朋友們該不會忘了她吧?
但奧黛塔沒有忘記自己身負重任,她是為了讓父母和好才來的,不是為了玩樂!她著急地想看向下一段,卻發現落筆日期是她寄信的前一天,姊姊寫信時根本還沒有收到她的信。奧黛塔因此還沒有知道最重要的部分:母親氣消了嗎?還是她執意要跟父親來莫斯科,反而讓母親更生氣了呢?
去過總督府後,她在給母親的信裡寫了很多有關父親工作的事,也提到只要謝爾蓋舅公順利退休,父親就能馬上回家了,不用再為了戰爭或是革命分子的問題跑來跑去了。但是,母親會被說服嗎?奧黛塔只能一邊耐心地等待回信,一邊倒數著離獻主節還剩下幾天,同時試圖從父親口中探出點話。
「爸爸,你有寫信給媽媽嗎?」收到信的那一天晚上,她在馬車上向父親詢問著。
「我有發電報給她。」父親淡淡地回道。
「那她有回覆你嗎?」她不禁著急起來。
「妳母親沒有急事是不會發電報的。」
奧黛塔並不滿意這個答案。她忍不住擔心自己的臆測又只有悲觀的那一部分成真了。她左思右想,憋住呼吸又吐氣,臉頰鼓了又鼓,還是沒有辦法把「你們吵架了嗎?」問出口。列西說過,父母是不會向小孩承認他們吵架的。奧黛塔只好拐彎抹角地央求父親跟她一起寫信,如果父親連這個都不答應的話,她真的沒轍了。
還好父親沒有拒絕。他的信紙會和她的一起被收進信封裡,用紅色的封蠟壓封,在早餐前交給侍從寄出去。但他到底寫了多少、母親又回了些什麼,一如那些收進書房抽屜裡的文件,奧黛塔從來都沒看見。她只能從父親收信時的反應猜測一二(觀察結果是永遠很鎮靜),或是等待姊姊的回信解答。然而兩方比照下來,維榭洛娃姊妹同樣對父母的遠距離溝通一頭霧水。
「他們簡直是在防範被秘密警察監聽的十二月黨人。」吉賽拉這般回覆。
奧黛塔試著給自己和姊姊打氣──雖然更多是對自己──只要雙親之間還保持聯繫,那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而且母親的下一封信更帶來了驚喜:她和爸爸可以再多留在莫斯科一天,好參加麗茲舅媽在莫斯科大劇院辦的音樂會!這讓奧黛塔的心情好了一整天,完全忘記早上時,季馬和瑪露夏還一起拿節目單上有《天鵝湖》的曲目來取笑她的名字。2
她繼續帶著思念和期盼寫信,作為回報,也持續幫忙麗茲舅媽處理分類那些堆得像小山一樣的邀請函。畢竟如果不是麗茲舅媽說服母親,他們就一定得在獻主節那天回彼得堡了。
然而在莫斯科待了一週後,她發現麗茲回絕了大部分的社交邀請,也無意籌備任何正式的社交聚會,所有舞會、茶會或戲劇演出都只得到不克參加的回覆。奧黛塔也因此學到如何用各種不同的說法堅定而誠摯地拒絕他人,即便她目前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派上用場。
只有尤蘇波娃公爵夫人3的拜訪信得到麗茲簡潔而熱情的回應,但那是因為美麗的齊娜伊達.尤蘇波娃公爵夫人是麗茲長年的密友,以及莫斯科軍事醫院的負責人之一。齊娜伊達公爵夫人不時會帶著小兒子費利克斯過來拜訪。也許是有母親在身邊盯梢,快滿十八歲的費利克斯表現得比她印象中還要穩重。只是奧黛塔仍小心翼翼地坐到他和季瑪的視野範圍外,小心吃著餅乾,聽著齊娜伊達夫人憂心談論長子的婚事。
她回想往年的這個時候,麗茲舅媽一向是行程滿檔的,就連不愛出席社交場合的母親一週至少都會參加一次私人聚會,上次收信的時候,母親也說她和納雷什金娜夫人一起拜訪了蘇馬羅科夫伯爵家呢。
拒絕所有社交行程的不只是謝爾蓋與麗茲,連帶孩子們也是。如果要出門,勢必會有一群護衛寸步不離地跟在大公一家身邊。在克里姆林宮和總督府門外,頻頻換班的守衛不再像以往那樣有餘裕地和她們打招呼了,連跟在父親身邊的尼基塔也總是繃著一張臉,變得和謝爾蓋身邊的護衛一樣肅正莊嚴。讓奧黛塔有點想念起在家裡時會講笑話逗笑她們姊妹的尼基塔,彷彿他變成了兩個不一樣的人。
每個行程都要經過事前規劃,不能是一時興起或出於玩樂的目的,他們只被允許去總督府、軍醫院、慈善院或教堂。為此,季馬不只抱怨過一次為什麼不能同費利克斯或萊明將軍一家出門去溜冰;瑪露夏也厭倦了整日的刺繡和祈禱,時不時對著家庭教師發脾氣。
謝爾蓋舅公在為孩子們念書時,不時得停下來,嘗試安撫他們的不滿,告知他們最近已經邀請過哪些人來家裡了,也拜訪過誰家了──他們並沒有與世隔絕。
若父親也在場的話,奧黛塔會靜靜靠在父親的膝蓋旁,聆聽謝爾蓋舅公朗讀聖經的篇章與沒那麼古老的寓言。作為小客人,女孩對這些變動沒有什麼意見,即便有,她一時也說不出來她查覺到的這些現象代表著什麼,又是哪裡讓她感到奇怪。
她隱約意識到,在這偌大的克里姆林宮裡,似乎充斥著無聲的焦慮,種種嚴密的保護只是讓壓抑的情緒更找不到壓力的破口,好像放在爐子上的鐵水壺,隨時要臨界沸點,但仍未沸騰。
不只一次,她聽見謝爾蓋大公嚴厲地教訓著和他一樣頑固的養子女們,身為大公和女大公並非事事都能隨心所欲,要簡樸而體面,不可以當個毫無紀律的人。即便訓完話後,雙方的狀態往往會變得更糟:季馬和瑪露夏對於伯父的教誨總是不領情,轉而去尋找別的方式發洩不滿;謝爾蓋則因為脹痛的腦門和關節而受苦,連妻子和教子都會被他在病痛時的壞脾氣所波及。
一開始,奧黛塔被這突如其來的爭執嚇得不知所措。她放下快要繡完的練習品,偷偷湊到起居室門口窺看:瑪露夏和季馬早就離開了,留下謝爾蓋痛苦地撫著額頭、靠在扶手椅上,而一旁的麗茲始終保持耐心地安撫丈夫。她喚來僕人,遞上止痛的藥水和熱茶,直到謝爾蓋的疼痛緩和下來,輕聲為他的暴躁道歉。沒多久,他們又能好好地說上話。
奧黛塔也瞧見父親鬆了口氣的感激神情,直到下一刻他的冰藍色眼睛與她視線相會,她像被貓盯上的老鼠一樣,趕緊一溜煙地跑回育兒室。
「舅公這樣生病很久了嗎?」
在麗茲從方才吵過架的房間來到育兒室,檢查她的刺繡時,奧黛塔小聲詢問。如果天氣變壞的話,杜尼亞莎也會揉著關節,抱怨她痛得根本走不了路。
「⋯⋯是,已經很久了。」麗茲苦笑著承認。「別說出去讓人知道,當作是我們的小秘密,好嗎?」
女孩壓住舌頭下的疑惑,鄭重地點了點頭。如果是舅公和舅媽的秘密,她會好好守住的。
於是,她聽著那些爭執和疼痛三天兩頭發作,一如舅公的藥水味長久地殘留在空氣中,逐漸地不再驚訝,即便擔心或好奇,也只能努力適應,而不敢開口過問。就像她從不去多問母親調製的咳嗽藥裡到底加了什麼一樣,在試著分成兩三口嚥下去後,她會竭力忍耐舌根泛起的一陣陣苦澀,然後趕緊含住一大匙蜂蜜。
直到那一天,奧黛塔撞見了她沒預料過、也不曾想像過的畫面。
註1:命名日是普遍存在於基督教世界的習俗,在東正教尤其重要,一個人的主保聖人就會是與他同名的聖人,而那個聖人的紀念日即是這個人的命名日。慶祝命名日的重要性在十九世紀初期以前甚至比生日還重要。文中提到的謝妮亞,其命名日為東正教的一月十八日。
註2:奧黛塔(Odetta)的名字和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劇《天鵝湖》中的女主角奧黛特(Odette)的法文拼法雖然只有差一個字,但俄文的寫法和發音都是Одетта。
註3:大多數中文翻譯會將尤蘇波夫家族的князь爵位翻譯成尤蘇波夫親王,關於頭銜翻譯問題在此不贅述,請詳閱此篇說明,而中文資料中的尤蘇波夫通常特指與伊琳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公主結婚、刺殺拉斯普丁的那位費利克斯.尤蘇波夫。
文中提及的這位齊娜伊達.尤蘇波娃,正是費利克斯公爵的母親,她與伊麗莎白在當時被並列稱為俄羅斯最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