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人間圖書館第八章

第八章 阿公與波西傑克森

｢歡迎光臨！」耳中傳來孫子活潑開朗的招呼聲，我心中滿是安慰，這孩子自從搬來苗栗後，似乎一天天的開朗起來，假日也成為我的好幫手，民宿裡本來只有我跟兩個員工，一位大嬸幫忙整理房間和料理早餐，一位年輕小姑娘幫忙早餐送餐及下午茶咖啡店的櫃台事務，假日有時真的忙不過來，多了孫子來幫忙，年輕男孩體力夠活力也夠，讓這幸福書窩熱鬧了起來。

｢小剛，好久不見！」咦？誰會知道我孫子的名字呢？

轉頭一看，我看到來者是一個中年女子，頂著一頭短髮，中等身材，長相就是那種平凡的路人長相，做民宿業的通常要滿會認客人，不過這位女子似乎沒什麼特點好讓人記住她。只見她提著一個小袋子，背著後背包，T恤搭配牛仔褲，典型背包客的樣子，她正在跟我孫子說話。

｢小剛，我是圖書館阿姨，你還記得我嗎？」女子對小剛說。

｢阿姨好！好久不見！你怎麼會來這邊啊？」小剛興奮的說，邊從櫃檯繞出來跑向女子。

｢我來住宿的啊，我在網路上有看到部落客介紹說這間民宿很有特色，就像一間小型圖書館，身為圖書館館員，我當然要來住看看啊！呵呵！」女子笑瞇瞇的回答，邊把視線轉向我。

｢啊！這就是我阿嬤喔！」小剛跑過來拉住我的手，對那女子介紹我。

｢啊失禮失禮！我是之前電話中打擾您兩次的那位小姐，仁堅中學圖書館的張小姐，您好！」女子向我點頭致意。｢對了，我有網路訂房喔！」

我想起今天的住宿民單中的確有一位張小姐，趕緊招呼她來辦理住宿登記。

張小姐環顧四週發出了讚嘆，｢您這邊的民宿真的好有特色喔，有好大片的書櫃，且四處都有閱覽空間，我好想每個椅子都給他坐一坐，來到這根本不想離開了嘛！」我聽了笑著說：｢您工作已經每天都要看一堆書、整理一堆書，還會想要再看書嗎？」

｢當然想啊，那是工作，一整天隨時要整理書、搬書、排書、打掃環境，跟花一個下午舒舒服服的窩在沙發上看一本自己喜歡的書那是天差地壤的事情啊！哈哈！這邊真是太棒了！」張小姐笑嘻嘻又興奮的樣子跟外表中年的樣貌有點落差呢！

｢這是您的房間卡片，房間是天龍八部，在二樓走廊的最後一間喔！另外這是早餐卷，明天早上七點到十點有早餐，用餐地點就在一樓餐廳喔！」我遞給張小姐房卡和早餐卷。

｢天龍八部？太酷了吧！該不會每一間都是金庸小說來命名？」張小姐眼睛發亮的問。

在一旁的小剛搶著回答，｢對啊！我阿嬤是超級金庸迷喔！這邊的房間都是用金庸小說來命名，有天龍八部、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總共有十四間喔！」

｢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張小姐興奮地接話，我笑著點點頭，倒是小剛疑惑的說：｢那是什麼對聯嗎？」

我拍拍小剛的肩膀說，｢看來你們學校圖書館老師比你還懂金庸喔！」小剛不服輸的說，｢沒關係我馬上就知道了！阿姨我帶你去房間！我幫你拿行李！」小剛殷勤地要帶張小姐去房間，沒想到張小姐卻抬起手請小剛等等，轉身把手中的袋子拿給了我。

｢這是？」

｢小剛阿嬤，這套書是要送給阿公的。」看著我驚訝的臉，張小姐繼續說：｢我知道這樣很冒昧，因為我並不清楚阿公的身體狀況如何，但是我知道他當時真的很想要借這套書，我想，他是想要藉由這套書多認識小剛。沒有讓阿公借到這套書我心中有點遺憾，所以我想買來送給他，我買書有折扣價啦，請您就別客氣收下吧！也請幫我問候阿公。」

｢這怎麼可以？非親非故怎好讓您送東西？」我搖搖手不願意收下。

｢阿嬤，我們都是愛書人，書能夠有人喜歡、有人看，就是身為一本書最幸福的事了，不是嗎？如果這套書沒辦法到達阿公手上，或是阿公不方便看了，就讓這套書留在您的民宿，這是書本最幸福的窩了，好嗎？」張小姐非常堅決地把書本推到我手上，笑了笑轉身拿著行李往樓梯走去。

｢小剛，可以帶我去房間嗎？」張小姐邊走邊回頭笑著呼喚小剛，正想要偷看袋子裡是什麼書的小剛嚇了一跳，趕緊跳起來往樓梯間跑去。｢好喔！阿姨我來了！」

小剛把客人領走後，我打開了書袋，看到裡面是一套波希傑克森，共五本，我真不懂怎麼會送一個七旬老人這種小孩子看的書呢？｢她剛剛是不是說阿公想要透過這套書了解小剛………？」我視線從眼前的書緩緩移向窗外的楓樹，陽光從楓樹的葉縫中灑落，多麼美的一幅畫，人生如果也是一直這樣這麼美好，那該有多好？

那一天，我也是站在櫃台這裡看向窗外的陽光灑落時，接到看護小姐蘭姨的電話。

｢王小姐，楊津夫先生他剛剛昏迷，現在在救護車上，我們正要把他送去X大醫院………」蘭姨慌張的聲音還帶著哭腔，斷斷續續地……

我慌忙交代好民宿的事情，就趕緊北上趕往醫院。幸好經過醫院緊急處理後，津夫的狀況穩定下來，恢復平穩的呼吸，但仍在昏迷中。

｢醫生說是腦溢血。」我對守在病房外的蘭姨說。那時已經是晚上九點，接獲蘭姨通知電話時是早上十點，我們都折騰了好幾個小時，幸好今天是平常日，民宿沒有什麼客人，我電話中請大嬸幫忙給小剛煮了晚餐，交代小剛自己乖乖吃完飯後自己寫功課，自己休息。

｢妳先回去休息吧，看狀況我再跟妳連絡。」我對蘭姨說。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決定要提前中止照護合約。」蘭姨竟然這麼回我。

｢今天的事情你不必自責，等津夫醒來後我還是很需要你幫忙照顧他，不必中止合約啊！」

｢不，王小姐，我真的受不了了。楊先生的脾氣真的很大，我原本也能體諒他一個孤單老人沒有家人在身邊，難免比較固執，可是自從小剛搬走後他脾氣越來越差，似乎也開始有失智的現象，清醒的時候則常發脾氣。今天早上，他一下說要喝牛奶就好，一下子又說要喝熱粥，我煮好了稀飯端給他，餵他吃了一口他又怪說稀飯煮得太爛，竟然突然自己推了輪椅的搖桿往前衝，把整碗稀飯撞翻在我身上，是我忙到忘記把他輪椅卡榫固定才讓他可以亂推輪椅沒錯，但他的脾氣真的太不可理喻了，弄翻了稀飯他還一直罵我，我受不了頂了他幾句，他竟然氣到突然兩眼一翻就昏了過去，嚇死我了！還好經過下午的手術有搶救回來，不然我不知道怎樣跟你交代。我實在沒辦法再照顧他了，妳另請高明吧。」蘭姨委屈地啜泣，我也無法再強迫她，只能請她先回去休息，合約的事情另外再約時間談吧。

坐在病房外思索了一整個夜晚，我真的很想問老天爺，為什麼要給我這些考驗？

我跟津夫是戀愛結婚的，對我們這把年紀的夫妻來說這是挺難得的事。津夫大我十歲，我們勉強也算是青梅竹馬，應該說他從我小時候就很疼我，一直當我是個可愛聰穎的小妹妹。津夫他的個性衝動好強，從小他就不允許別人欺負我，總是在我身邊保護著我。他很拼，考上了數一數二的交通大學(現名：陽明交通大學)，在那個年代有念大學是很了不起的事情，畢業後他也很努力的工作，沒幾年就升上小主管，後來更是一路做到了公司的協理退休。或許他的人生一直都很順，求學求職都表現得很亮眼，得理不饒人的個性益發猛烈，呼風喚雨咄咄逼人是他常常展現出來的樣子。

我高中畢業那時，津夫已經是公司的課長，雖然一堆人搶著要幫他作媒，但他就是心心念念著我，我二十歲那年就跟他結了婚。大男人主義的他對我真的是百般寵愛，想要什麼都買給我，如果說我的個性是溫柔的小公主，那可真的跟他會是天作之合，但可惜我也很有自己的想法，小時候崇拜的大哥哥，變成自己的丈夫後，我不再是小時候那個喜歡黏著他、凡事都先問他意見的小妹妹，我有自己的夢想，有自己的人生規劃，我也想要去工作，尤其想要做跟服務業有關的工作，因為我喜歡接觸人、觀察人。無奈，津夫並不希望我去工作，他希望我在家裡當個賢妻良母，當他永遠的小公主，我每天在家，空虛寂寞的時間我只好用書本來填補，不停的看很多很多書。

傳統觀念很重的津夫，結婚後就希望我趕快懷孕，然而，我的肚皮一直沒有動靜，一直到了結婚後十年，我都已經三十歲了，才意外懷了俊霖，那時候津夫都已經四十歲了。我的懷孕過程倍感艱辛，這孩子從娘胎裡就跟他爸爸一樣很有個性，我幾乎是吐到快要生產前才停止孕吐，更別提持續的腰痠、抽筋、頻尿等等狀況，到了後期幾乎都是在床上安胎度過。艱難的懷孕過程讓津夫小心翼翼的照顧我，唯恐任何一點點小差錯發生在這得來不易的孩子身上。後來，這孩子自己挑了個離預產期還有六周的時間，突然就蹦了出來，突如其來的早產讓我們也慌了手腳，幸好一切順利，母子均安。俊霖生出來小小一隻，白嫩嫩的皮膚，好可愛，還好一切健康，因為我也沒有體力和精神再為津夫懷第二胎了。生產後，為了照顧體弱多病的俊霖，我依然無法去工作，只能把夢想擱在一邊，全心全意的照顧他。這正好也順了津夫的意思。

就這樣，一轉眼過去了十八年，俊霖也念大學了。當俊霖一上大學，我埋藏多年的夢想就如春天的蟬開始想要破土而出，我開始參加一些創業的培訓課程，了解如何貸款、如何經營管理，我想開一間民宿，一間有著很多書的民宿。準備了一年多，我連地點都去看好了，沒想到我跟津夫提出這個想法時，卻迎來了一場大吵。津夫不同意我去創業，我一怒之下提出要離婚，但津夫也不願意。氣急敗壞的我，收拾了行李就離開家，靠著自己的力量和這些年來存下的私房錢，我跑去了苗栗，咬牙苦撐真的自己開了一間民宿，那一年，我五十歲。有道是｢五十而知天命」，我不顧一切，逆流硬頸迎向自己的天命。

津夫大男人的個性，不善於跟孩子溝通，常常用金錢物質來表示他身為父親的責任，但也因此讓俊霖養成了予取予求的個性，做事情也常常不考慮後果。就這在我離家後幾個月，大學都還沒畢業的他，竟然就跟別系的女同學懷了孩子。大學一畢業兩人就結了婚，沒多久小剛就出生了。

可憐的小剛，似乎注定要面對一對不負責任的父母。年輕的韻芸跟俊霖這對夫妻自己根本也還是個孩子，面對小生命過了一開始的新鮮感後，就只剩下想逃避的心。緊接著韻芸的離開，俊霖後腳跟著也出了國。他怎能就這樣丟下孩子給年邁的爸爸自己出國呢？還沒長大到去認識人生有多殘酷的小剛，就這樣先面對了殘酷丟下他的父母，從三歲多就跟著阿公，孤孤單單地長大。

這些年，我默默地透過各種管道，維持著對那個｢家」的關心。小剛雖然極少跟我的接觸，但我卻知道小剛念的國小、國中，以及他在學校表現的狀況。對於津夫，我有著不滿、不忍、不服輸的幾種情緒，但對於小剛我只有不捨和心疼。

沒想到，老天爺是一個喜歡高潮迭起的編劇，竟然神來一筆的讓津夫中風了。不肯回國的俊霖讓我心寒，面對著曾經深愛現在卻多年未聯絡的丈夫，我也不知道是陌生人的情緒多一點，還是枕邊人的情緒多一點。但，我不能放著他跟小剛不管。因此，我回去了一趟，把該處理的醫療程序及後續的照護都規劃好，聘了蘭姨，儘管台籍看護是要花比較多的錢，我希望她能用津夫熟悉的語言陪伴津夫，讓他快點好起來。原本日子也算平穩的繼續走下去了，誰知道竟然又發生這種事情，一場爭吵讓津夫腦溢血差點救不回來，連照護他的蘭姨也不肯繼續擔任這個重任，無奈，我只好將津夫轉到苗栗的醫院，一邊兼顧民宿的生意，一邊隨時關照著他的狀況。

思緒回到了我手上的這套書，現在拿到這種禮物，對津夫的病情根本毫無幫助啊！不過總算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就先收起來好了。

忙碌的日子時間總是過的比較快，轉眼又過去了好幾個星期。曾經來訪的圖書館小姐以及那套書，早就被我遺忘在腦後。

今天我一如往常地去醫院探視津夫，津夫仍然躺在床上沒有醒來。我買了一束鈴蘭花，打算把花瓶中已沒有生氣的百合花給換了下來。我在洗花瓶時，來查房的護士跟我聊了起來，她很驚訝我怎麼教的能把孫子教得這麼好，我很訝異問她怎麼回事，她告訴我小剛這陣子每天放學後都會來醫院陪伴阿公，而且還唸故事書給阿公聽，每天大約都唸個四十分鐘左右才離開，護士用充滿感性和感動的眼神對我說：｢聽到那孩子唸書的聲調，感覺孩子真的很愛阿公，也很希望阿公早點醒過來，真是個好孩子。」

｢我有一次啊，就問那孩子說，你唸給阿公的故事書是什麼啊？」有著可愛酒窩的護士用像棉花糖一樣甜甜的聲音跟我說，｢那孩子就說他唸給阿公聽的是英雄的故事，那套書他自己看過很多遍，他很喜歡，阿公也知道他很喜歡，所以也想要看，可是還來不及看就昏迷了，所以他想要念給阿公聽，他希望阿公也能夠像書裡面的英雄一樣克服很多困難，打倒睡眠怪物，趕快醒過來。」

我驚訝不已，回到民宿後，我打開原本放著那套書的抽屜，果真書已經不見了。我決定不去問小剛，為什麼他會把書拿去唸給阿公聽而沒告訴我，我想，就讓他們祖孫一起擁有同樣的英雄夢吧。也希望，津夫真的能聽到小剛對他說的故事，知道自己，其實是被小剛在乎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