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上白骨堆,碎裂聲響個不停,說不出的驚心動魄。蠻佩服鎬鎬這小鬼的膽色,雖愛哭,但面對近乎千具的骨骸,倒也淡定。我怕他被鋒利斷骨刺傷,都先一步下盤施力踩碎,好奇問道:「沈鎬爚你不怕骨頭?」鎬鎬抬頭仰望我這一米八五身高,頗吃力,仍規律地嗦著奶嘴,奶聲奶氣回答:「恐龍骨頭。」他這一說,明白得很,同我小時候視萬妖牆內妖怪為恐龍,反倒不怕,我低笑:「你爸怕死了白骷髏鬼,哈。」鎬鎬看了看爸爸沈鐵香,表情甚為擔心,我續道:「爸爸只是太累睡着,你乖乖跟哥哥離開這裡,媽媽會來接你們。」鎬鎬不知想到什麼,忽道:「爸爸怕媽媽。」我微笑回道:「沒關係,哥哥的爸爸也怕媽媽⋯⋯嘴巴說不怕老婆、心中其實怕得要命的,才是真男人⋯⋯不,場面話怎麼說⋯⋯噢,應該說男人不怕老婆,是尊重老婆⋯⋯。」鎬鎬滿臉疑惑地聽著我扯淡。
愈走近破洞口,怪味愈發莫可言宣,想起預知夢裡,汪祈紹進入無光地道,所躺階梯兩旁,屍骨如積丘。停下腳步,彎腰撿起一根狀似牛後腿脛骨,細察,上面滿佈細密牙痕,斷定是人齒無疑;再特意挑選一截人類前臂骨,久觀,我頓時皺眉,內心大為駭訝,人類前臂骨竟也是人類齒痕!吃人麼?我甩了幾下頭,拋除荒唐想法。探頭望進洞口,眼前又出現一道長階梯,我單手抱著鎬鎬爬上去、立於階梯,稍微觀望了眼,梯道其中一頭的百米之外,好似隱閃螢青色微弱光芒,看不清是否鬼磷火,但我選擇走去。
沿路階梯依舊存在大量白骨,只是越近鬼磷火,某些白骨逐漸出現附着腐肉的情況,顯是近期剛被食用後丟棄,全是動物骨頭,不再有人骨。
咦?
萬萬預料不到,鬼磷火儼然若干盞老式礦燈所燃光線,礦燈或掛牆面、或立地面,都圍繞一扇斑駁鐵門而照亮。我深吸一口氣,抽脱牽住鎬鎬的手,改遮住他的雙眼,低聲說道:「從現在開始一定要聽哥哥的話,把眼睛閉緊、不能說話,哥哥叫你開張,你才可以張開,答應嗎?」鎬鎬雙掌反抓我手背,點頭答應。
抬腳一踹,蹬倒那扇雖生鏽、仍堅固的鐵門。
印入眼簾的是什麼?
我呆若木雞的傻瞪前方這幅「地獄變圖」!
曾聽禽滑談論起二戰期間,他為協助太爺爺墨薔靐製作「榕曼泥胎丸」,不惜一切代價,從一位新嫁娘戰俘的手中,奪取他如今擁有的那把羲扇。那新嫁娘長居的實驗室,凡人見之,必稱之「人間極惡」,可這裡非實驗室、乃連家舊宅。當然現下一般人看過不少歷史紀錄片、或科幻鉅片後,視覺衝擊訓練早飽和,降低怵慄感,無畏各式血淋淋場面──可礦燈亭描繪的地獄變圖⋯⋯是為「失性」!
無所謂人性獸性這類本能,活物僅純粹地憑肉體生存!
百具枯骨姿態各異,酷肖假體模型展覽場,有人⋯⋯不,「有骨」模擬著採礦情景,打磅枝鑿洞、九連仔清除碎石、埋炸藥爆破、使用畚箕和砂扒仔篩礦,臺車運輸,骨骨忙碌無比;有骨相互經營、販售採礦工具,挑貨、嫌貨、撿貨,骨骨討價還價;最使人悚然的,當屬重現礦燈亭主人家的生活樣貌⋯⋯。
恍猶複製那二樓私人客廳,三具「外貌形近」活人的白骨,正悠閒地倚躺在墨綠沙發,桌前還是擺放代爾夫特藍瓷,座鐘、花瓶、瓷偶和杯盤等無一缺少⋯⋯則白骨外貌形近活人,乃因其中兩具白骨套著淡褐薄透的皮膚!試想將人體全身皮膚,精巧剝下、剔除脂肪肌肉等「多餘雜質」,進行潔淨、乾化、浸藥和剪裁縫紉,製成如同素紗禪衣那等高級織品,重穿回骨頭身上,只是這襲高製皮衣,連同臉皮一起完成。
兩具白骨的臉皮即便薄脆,依稀可辨五官──汪祈紹和魏世冠。當年他倆共同殺害連玥玲,那樁命案是懸案,沒有後續真相。無人知曉殺了汪祈紹的魏世冠,亦如何死於非命,變成糾纏岳小兵的無主鬼魂;連金水是否病故;汪臺風怎麼逃離礦燈亭,活成萬風,又汪臺美何以能平安長大,成為摩諾史塔托斯專員,一切謎底尚不明。第三具白骨較奇特,皺如朽木,類偏皮包骨狀態,多處骨頭因位移而敧斜歪凸,且表面褶皮顏色不均,白黑灰褐棕、綴滿大小黑疙瘩,瞧似因製皮技術不佳,生霉了。我打算詳細研究第三具白骨時,不遠處的骨頭堆中,傳來輕微窸窣聲,正躲藏一活物!
我掌扣鉅子令防備,低喊道:「誰!出來!」以為不會再出現更驚人怪事,但當那活物抓拿一隻蛆蠕爛臭的生羊腿,啃咬,兩掌兩膝着地爬出時,比起詫愕,我幾滴淚水因悲愴憐憫而落下。整宗礦燈亭疑雲事件,正是由眼前這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所發軔。她眉目疏闊、鼻樑高聳,較之萬風,更多了些稚氣、少了分心計,只是長年匿棲地底、遭受非人境遇,她或許早不懂當人的滋味。
「妳是⋯⋯連玥玲⋯⋯。」我顫聲說道,以為她早沒了人類心智,連玥玲卻緩緩站起,眼光迷茫地打量我全身,當她轉瞧鎬鎬時,眼角一度欣喜揚飛,好一會兒,神情語氣卻又充滿失望,往沙發一坐,喃喃自語:「你們⋯⋯不是他⋯⋯。」我走近幾步,試探詢問:「妳希望我是誰?」連玥玲啞然失笑,未回答問題,我低聲慢速地嘗試再問,不想過度刺激她,說:「汪祈紹?魏世冠?不⋯⋯我知道是誰了⋯⋯汪──臺──風⋯⋯對嗎?」我逐字清晰地唸出萬風本名,設身處地來想,假如我是連玥玲,這輩子最愛恨入骨、最愧疚之人,定是懷胎十月的第一個出生的孩子!
果不其然,連玥玲聽見萬風本名,兩眼綻光,隨之淚水撲簌流下,朝我伸臂空抓比劃,說道:「臺風⋯⋯是你嗎?」我鼻子有點酸,凝視這個一生不幸的女人,說道:「我不是。但我可以帶妳去見他。」連玥玲驟然全身蜷縮,瘋狂搖晃,搖頭喊叫:「不⋯⋯不!不!臺風、臺美,你們這兩個妖怪的孩子,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我又再走近幾步,口氣安撫說道:「他們不是妖怪的孩子,是連玥玲妳的孩子⋯⋯連玥玲,妳聽我說,他們兩人現在活得很正常⋯⋯汪臺風是警察,在警界威名赫赫,以破案率和鎗法名動全臺;汪臺美則是生技產業研究專員,她任職的摩諾史塔托斯生技公司,享譽國際,雖然⋯⋯。」話未完,頓時破空傳來一陣低笑!
我猛然四顧、辨聲出招,鉅子令便一招「閩翟伸喉」打出,卻驚見是那坐在沙發上的第三具皮包骨骷髏,發出嘲弄,然它脖頸處皮膚皺褶下,居然有活人喉結般波動!我心一凜、一記蹬腿,後仰旋翻,硬生生拉開攻擊範圍,降落在丈遠外,鉅子令僅打碎幾具枯骷髏和兩三塊地磚,未傷及它。皮包骨骷髏睜開幾乎泛黑的眼皮,突出眼白極度黃濁的眼珠,嗓音遲滯似地底傳來的幽詭迴音,問道:「你是誰?對連家很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