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姜凝湮梳洗完正欲前往練武場時,婢女蒼雲走了進來,道: 「將軍,壤駟大人造訪。」 姜凝湮心中一沉,道: 「請他在前廳稍候,我隨後便到。」 頓了頓,又道: 「讓玄琴先陪召容練著。」 「是。」 前廳,壤駟頵鷞皺著好看的劍眉,祁允綌一案甚是棘手,他只好來向姜凝湮求助。 珠簾掀起,身著一襲墨綠勁裝,腰繫青玉帶的高䠷女子大步走來,看著那與姜梓璋有幾分神似的凌厲五官,壤駟頵鷞不由得怔了一瞬。 當年,他與姜梓璋是極為要好的朋友,一文一武,堪稱當時出類拔萃的青年才俊。 但當姜梓璋戰死的惡耗傳回京城時,他不可置信的看著昔日好友靜靜的躺在棺材中,竟流不下一滴淚,他猶然記得姜梓璋臨行前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鷫(壤駟頵鷞的字)兄,到時記得幫我收屍啊!」 自己當時還翻了個白眼給他。 殊不知這一次,他真的幫摯友收了屍。 葬禮上,姜家最後的遺孤,姜梓璋的胞妹姜凝湮向他行了一禮,沉靜地說道: 「大哥出戰前托我轉達鷫兄,感謝你願意當他的朋友。」 那一刻,他的內心有什麼地方崩塌了,瞬間淚流滿面,那時才真切的認知到,姜梓璋已經離世了。 「凝湮見過鷫兄。」 女子清冷動聽的嗓音將壤駟頵鷞拉回了現實,他連忙起身還禮,道: 「不敢。」 二人分賓主落座,壤駟頵鷞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道: 「羿淵(姜凝湮的字),線索斷了。」 姜凝湮只覺得腦中的一根弦被狠狠撥了一下,果然,幕後主使是執意要將線索抹了去。 「刺客在地牢被殺,仵作驗屍,死亡時間約是丑初初刻至寅初初刻,死因是一刀封喉,但傷口形狀很是古怪。」 姜凝湮黛眉輕顰,起身道: 「鷫兄,請帶我去看看。」 壤駟頵鷞會這麼說定是碰上了令他束手無策的難題,而答案可能只有她知道。 停屍間內,姜凝湮仔細地檢查了刺客頸中的傷口,片刻後,朱脣輕啟,吐出一個壤駟頵鷞沒有聽過的名字: 「月煞,饕餮琲。」 壤駟頵鷞皺眉道: 「那是?」 姜凝湮秀眉微蹙,答道: 「在北境甚是活躍的殺手,是如今世間唯一會使玉鉤刀的人,江湖給他起了個號,叫月煞,只要給夠錢,要他殺誰都可以,我先前和他交過手,被我打成重傷逃了。我存疑的是,他為何會來到京城?」 壤駟頵鷞長舒了口氣,道: 「只要知道兇手便好辦了,順藤摸瓜,總能找到幕後真兇。」 姜凝湮卻是蘭息輕吐,柳眉未鬆。 壤駟頵鷞見狀,問道: 「羿淵是以為沒這般單純?」 姜凝湮頷首,揉了揉眉心,道: 「他既敢在京中大理寺地牢內滅口,定是做足了準備,此案恐怕會成為一樁懸案。」 壤駟頵鷞心中一沉,半晌後方道: 「總之,多謝羿淵相幫,此事我定會盡我所能。」 姜凝湮螓首輕點,此時,一名下屬來報: 「大人,太傅大人求見。」 正廳,祁松灝焦躁的來回踱步,一見到壤駟頵鷞便著急上前,問道: 「敢問壤駟大人,有小女的下落了麼?」 壤駟頵鷞尚未答言,一道若玉珠落盤般清脆的女音自身後響起: 「尚無。」 祁松灝一怔,定睛一看,原來姜凝湮便立於壤駟頵鷞身後,絕麗無雙的面龐微攏輕愁,似是有些困擾。 三人坐下,祁松灝粗眉緊皺,又再問了一遍: 「真的沒有消息麼?」 壤駟頵鷞歉然的道: 「並無,不過,」 話未盡,壤駟頵鷞卻是欲言又止,眸光投向坐在一旁的女子,姜凝湮輕聲一嘆,灰眸閃過一抹不忍,沉默不語,祁松灝心焦不已,道: 「不過什麼?」 姜凝湮玉指輕扣紫檀小几,蹙眉躑躅了半晌,終究還是狠下心道: 「太傅大人,他們既然將祁姑娘調了包,自然不希望這盤殺局出現舛錯,一絲變數都不被允許。」 祁松灝握著青瓷茶盞,指節泛白,不安肆意的侵占了內心,顫聲道: 「姜將軍的意思是?」 姜凝湮吸了口氣,沉聲道: 「在這局中,祁姑娘是棋子,亦是變數,為避免意外,幕後主使極有可能將祁姑娘的存在從這世間抹殺了去,祁姑娘生還的機率微乎其微。」 瓷杯驟然砸落在地,碎片茶水飛濺,祁松灝卻顧不得許多,霍然起身,垂於身側的雙手微微發顫,烙膚之痛席捲全身,嘴中吐出的一字一句皆是痛徹心扉: 「這麼說來,允綌她…回不來了麼?」 姜凝湮點頭,沉重的悲痛衝擊的祁松灝踉蹌了數步,姜凝湮心頭一顫,起身欲扶,祁松灝卻揮了揮手,站直了身,彷彿瞬間蒼老了許多,這些他早就知曉,不過是不願相信,執意要來求個答案罷了。 他嘶啞著聲道: 「老夫明白,告辭。」 二人起身送別,望著那道孤獨蹣跚的背影漸行漸遠,姜凝湮仰頭輕闔眼眸,有些難受地嘆了口氣,她是殺人的修羅,卻並非沒血沒淚,這般噬心糜骨之痛她又何嘗沒感受過,她適才所說的字字句句都宛如利刃般扎入祁松灝心頭,那是對一位父親而言多麼殘忍的事實。 女子旋過身來,道: 「鷫兄,六公主殿下好些了麼?」 六公主洛千竽乃優嬪水羅殷所出,和五皇子洛萬笙是一對雙生,但自幼體弱多病,晚宴上被血腥的一幕嚇得昏厥過去,如今還下不得榻來。 壤駟頵鷞摸著刀削般的下頷道: 「我聽聞六公主殿下似是恢復的不錯。」 姜凝湮螓首輕點,與壤駟頵鷞就此別過。 練武場上,少年不停地重複著同一招劍法,面上卻無一絲不耐煩,白玉般的俊臉淌下認真的汗珠。 一旁身著玄色衣裙的嬌小少女緊緊地盯著召容,時不時開口輕聲糾正,忽然,玄琴巴掌大的俏臉上浮現一抹淺笑,轉過身道: 「將軍。」 姜凝湮微微頷首,長腿一邁,向召容走去,召容忙不迭地湊到她身前,一雙深邃俊麗的桃花眼亮閃閃的: 「師父,我做的還行吧?」 姜凝湮微微頷首,道: 「不錯。」 召容習武的天賦極高,適才的幾下刺擊的確比初時好上許多。 得到了師父肯定,召容雀躍不已,蹦蹦跳跳地跑向石桌用午膳。 女子在他身前坐下,看著少年狼吞虎嚥的吃相,無奈嘆道: 「你難道是餓死鬼投胎?」 聞言,召容開口欲辯解,卻不小心噎著,登時不停咳嗽,一張俊臉嗆得通紅,一旁的玄琴連忙替他拍背,輕柔的嗓音滿是無奈: 「召公子以後記得吃慢些,這樣不僅不好看,還容易哽住。」 召容緩過勁兒來,訕訕一笑,道: 「玄琴姐姐,我知道了。」 姜凝湮抬眸望了望天邊增厚的卷雲,道: 「召容,之後會連著下一個月的雨,到時便在書房上課,我教你唸書。」 召容皺起了精緻的臉龐,他不怎麼喜歡看書啊… 姜凝湮不甚贊同地看了眼帶著抗拒的少年,召容只好垂下頭去,幽怨地嘆了口氣。 玄琴瞧著他這般模樣,噗嗤一笑,忍俊不禁地道: 「召公子,戰場之上並非大力出奇蹟,蠻力只會出危機的哪!」 姜凝湮聽著少女有趣的發言,清淺的眸底閃過一絲笑意,道: 「若從軍不需讀書,那便不會出現如《圖國》、《論將》那類的兵書了。」 召容夾了最後一粒燒賣送進嘴裡,鼓起腮幫子認命地點點頭。 過了兩日,果如姜凝湮所言下起雨來,濛濛細雨綿綿不絕,世間萬物因細密的雨簾憑添幾分風花雪月之意。 雖說是晚春,但仍是帶著幾絲寒涼,召容一踏入暖融融的室內,不禁舒服的喟嘆了聲,玄琴替他解下白狐裘並掛起,少年撥開黏在臉上的一綹濕濡髮絲,煩躁地說道: 「梅雨季最煩了,一下就是十天半個月的,我身上都要發霉了,還真是『霉』雨啊!」 姜凝湮柔順烏黑的及腰青絲梳成一條粗辮子垂於胸前,身著銀織水藍長袍,腰繫粉白金繡祥雲紋綢帶,勾勒出女子高䠷修長的身形。 她撥弄了下白玉仙鶴爐中的妙篆香,靜靜聽著少年絮絮叨叨的抱怨,剔透如水晶的眸子浮現一抹愉悅而滿足的笑意。 她的書房好久沒這般熱鬧了。 召容停了下來,忽然聽到女子清冷悅耳的嗓音不疾不徐地響起: 「說完了麼?」 召容嚇了一跳,以為姜凝湮生氣了,在瞧見師父眸中轉瞬即逝的笑意後才鬆了口氣,連忙點點頭,乖覺的坐到了書桌前,翻開了書本。 姜凝湮的嗓音平穩低緩,講課時處處引經據典,召容聽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間已然到了午時。 召容用完了膳,又回到座位上想繼續看書,但眼皮不受制的下垂,腦袋一頓一頓的,姜凝湮無奈地道: 「倦了便去歇會兒。」 她指了指紗簾後的羅漢榻。 召容於是跳下了黑胡桃木椅,躺到了榻上,他側過頭看著坐在水曲柳交椅上,斜倚著月牙扶手閱讀的姜凝湮,朦朧的雪色薄紗令女子凌厲分明的眉眼柔和了幾分,微風輕拂紗簾,美人絕世的麗容若隱若現,召容不由得喚道: 「師父。」 姜凝湮擱下手中書本,緩步踱到榻前,關切地問道: 「怎麼了?」 召容怔了一會兒,這才想起來要說什麼。 「師父,你會作畫麼?」 姜凝湮微微頷首,半晌後道: 「問這個做甚?」 召容老實地說道: 「師父很美,我想把師父畫下來。」 姜凝湮一愣,凌厲冰冷的灰眸閃過一抹難得的溫柔。 「睡罷。」 「將軍。」 碧簫見召容正在午憩,放輕了聲音,在姜凝湮耳畔低語了數句,姜凝湮蛾眉輕蹙,抬足同碧簫離去。 正廳,婉心殿的大宮女舞鴻見到姜凝湮步入,上前福了一禮,道: 「奴婢舞鴻,見過姜大人。」 姜凝湮微微點頭,道: 「起來罷。」 舞鴻起身,柔聲道: 「姜大人,優嬪娘娘召您入宮一敘。」 內殿,盤虺泥金香爐吐著高雅微甜的花間露,香味沁人心脾,白煙氤氳,宛若月宮素娥嫋嫋起舞,煞是好看。 姜凝湮和水羅殷互相見禮後落座,水羅殷一襲檀色藤蘿花四破三襉裙,外罩霜色蜀繡雙鷓鴣半臂,秋香色披帛,如雲墨髮以綠松石金掐絲側鳳叼珠釵整齊綰起,用紅玉髓和珍珠串成的流蘇垂至肩側,五官輪廓精緻柔美,微笑著道: 「姜將軍,本宮今日喚您前來乃是有要事想請將軍相助。」 姜凝湮輕輕點頭,抬手道: 「娘娘請說。」 優嬪輕聲屏退左右,這才苦笑著開口道: 「將軍想必也知道本宮出身卑賤,只是個下九流的戲子,僥倖得了皇上青眼,這才爬上了如今的位置。許多人都看不起本宮,也不待見笙兒。」 姜凝湮靜靜的聽著,優嬪從前的事兒她不怎麼清楚,但從水羅殷的封號就能看出,她的確不是什麼世家貴女。 優嬪絞著手心裡的鮫紗帕子,悄悄打量著肩背挺拔的颯然女子,心中不安愈發濃厚,她雖然如今位份不低,但一遇上如姜凝湮這般氣場強大的人,她那敏感軟弱的性子便會暴露出來。 似是察覺到了水羅殷的侷促緊張,姜凝湮微微放鬆了身軀,使得她看起來不那麼的氣勢逼人,眼簾半垂,濃密的睫毛掩去眸中的狠戾之氣,緩緩說道: 「娘娘莫急,末將聽您說。」 優嬪咬了咬上了口脂的脣瓣,夷由了半晌,才道: 「那麼本宮便直說了,本宮希望姜將軍能在日後的帝位之爭中給予笙兒支持。」 她眼懷希冀的望著姜凝湮,要知道如今洛氏王朝近乎半數的兵權是握在姜凝湮手裡的,且她在軍中威望頗高,若是洛萬笙能得到姜凝湮的支持,於日後的奪位之爭裡便能擁有實力與大皇子洛韸凱和太子洛枚邦相抗衡。 姜凝湮神情仍是淡淡的,一對幽深的灰眸波瀾未起,彷彿適才水羅殷所說的不過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這使得水羅殷更加的坐立難安,心中忐忑不已。 姜凝湮看人一向極準,優嬪有些慌亂的模樣落入她眼中,不禁在心裡嘆了口氣,很難想像洛萬笙那般冷靜精明的人會有這樣膽小懦弱的母親。 對於水羅殷適才的請求,姜凝湮不甚驚訝,她和水羅殷說過的話屈指可數,怎會閒來無事將她喚入宮中聊天解悶? 那不過是個不太高明的幌子罷了。 「娘娘,」 女子挺直了背脊,抬眼看向優嬪,那雙輪廓分明的灰眸凌厲凜冽,沒有起伏的悅耳嗓音不疾不徐的響起,震盪得盤桓於殿中的凝重闃寂支離破碎。 「此事恕末將無法應允,還請娘娘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