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貝松又回到台灣,繼多年前的《露西》之後,再次製作了新電影《台北追緝令》。《台北追緝令》比《露西》更台,有更多台灣演員,全程在台灣取景,而導演是臺裔美籍的黃嘉智,盧貝松與他一起撰寫劇本……更台的《台北追緝令》,變成了台北版《玩命關頭》,而這部電影的台北觀點,充滿了奇妙的趣味。
美國緝毒局探員約翰(路克伊凡斯飾),多年來想要逮捕暗地經營毒品事業的企業大亨關(姜成鎬飾)。某日他收到神秘線報,線人表示他已取得關的機密帳本,要約翰到台北面交……但台北對約翰有特別意義,十五年前他曾在此有一段露水姻緣……他愛上了台北女子喬伊(桂綸鎂飾),最終卻被迫勞燕分飛。現在約翰再次來到台北,除了取得宿敵的最大弱點,他也必須面對與喬伊多年前的未解問題。但有個麻煩的新問題:現在喬伊已經是關老大的老婆。
劇情大綱已寫得很清楚,這是一個通俗的動作電影套路:在地英雄多年前被迫離開,多年後他必須返鄉解決當年沒解決的問題。這種套路似乎非常適合《台北追緝令》,因為以好萊塢的模式,這個公式裡的「家鄉」,通常設定在對比美國觀眾而言的異文化異鄉。而當年離鄉的主角,通常會帶著純正的美國價值回到故鄉,產生兩種價值觀的衝擊……當然,最終美國價值勢必獲得勝利,異鄉人們在精神上也完成了一次「文化殖民」……他們跪地服膺偉大的美國價值。這種精神上的勝利,加上充滿異國風味的外景或美女,讓這類電影始終會有觀眾買單。
照這樣說來,路克伊凡斯就是《台北追緝令》的白人救世主。他來到台北後應該會看到一些奇觀式(對外國觀眾而言)的景象,例如令歐美人嘆為觀止的臺北橋機車瀑布;例如令日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臭豆腐。而電影裡的台灣民眾應該顯得怯懦又樂於服從,他們乖順地被黑幫老大奴役,等著路克飾演的約翰拯救……而台灣人對約翰的回報,就是將我們的國民女神桂綸鎂做為祭品獻給他……最終,約翰正氣凜然地打倒關老大;約翰正氣凜然地教育台灣人,汝等應當反抗惡勢力;約翰正氣凜然地抱著桂綸鎂來個下腰深吻……演職員名單配上熱血的美國搖滾歌曲滾過兩人的身影……
理論上是這樣,但實際上不是。盧貝松的興致不在複製好萊塢公式,儘管他偶而確實會借用好萊塢公式的元素,但從小就身為編劇的盧貝松,有自己更加感興趣的主題——「蛇蠍美人大女主」。
雖然編劇有兩個人,但很明顯地,盧貝松強力置入了他最愛的大女主主題,角色們圍繞著桂綸鎂飾演的喬伊,組成了家庭。因此,《台北追緝令》的片名事實上應該被稱為《台北家庭故事》……或者更確切地說,應該叫《台北玩命關頭之We are family》才對。
那麼,這個family的唐老大是誰呢?當然並不是你想當然耳的路克伊凡斯,而是咱們在地的桂綸鎂。
為什麼?討論這一點會有點爆雷(但爆雷對這部電影沒有太大影響),我們留到文末再討論。
外國導演,外國編劇,他們在《台北追緝令》裡是如何看台北的?
如今已經很少歐美電影賣弄其他地區的「異國風味」,這種異國風味體現的通常是刻板印象,例如1955年山繆富勒(Samuel Fuller)執導的電影《東京暗黒街・竹の家》(House of Bamboo),與1980年的電視影集《幕府將軍》都用刻板印象剝削日本;例如約翰卡本特老爺子執導的邪典電影《妖魔大鬧唐人街》玩弄唐人街刻板印象……《台北追緝令》不至於讓台灣人都穿上旗袍戴上斗笠,街上也沒有滿滿的紅燈籠……它只有一個明顯小地方,會讓台灣觀眾有點疙瘩——幾乎大部分角色的英文都很流利,他們日常生活都用英語溝通,也都能以英語與路克伊凡斯或姜成鎬溝通,連台灣新聞主播都是以英語播報,警察也能用英語質問嫌犯……這是一個雙語教育超級成功的多重宇宙台灣。
這不是真正太大的問題,儘管最近Disney+影集《幕府將軍》,確實讓大多數日本人角色都維持講日語,但這是一個特例(而且是真田廣之代表的製作方堅持)。你可以把這點當作《台北追緝令》的缺點,但它並不是太大的缺點,你可以將《台北追緝令》視為一部歐美電影,所以它必須為了服務歐美觀眾而讓英文成為台灣母語;或者當作當年成龍電影裡外國人都會說中文的一種補償……總之,我並沒有太在意這一點。而且,講了非常多英文台詞的桂綸鎂,也很努力地盡量沒有奇怪發音,這一點反而值得鼓勵。
但有趣的是,飾演台北女子喬伊的桂綸鎂,在電影裡是有講國語與閩南語的。
如果《台北追緝令》所有角色通通都講英文,那就算了,那可以當作英文原本就是台灣人的母語之一(儘管不是如此)。但是,當喬伊回鄉找祖母(陸弈靜飾)時,祖母卻是一個不會英文的角色。她會講國語與閩南語,而她也用這些語言與桂綸鎂溝通。你在電影院裡可以強烈地感受到,當祖母講出國語與閩南語台詞時,現場觀眾會有明顯的興奮躁動——那一刻,似乎這部《台北追緝令》,真正與台北觀眾產生了情感連結。
《台北追緝令》很努力與台北產生連結,這部電影的開場,是一連串台北街景蒙太奇;這部電影全部在台灣拍攝,所以你可以看到美麗華的摩天輪、樂群二路的台北萬豪酒店、一樣在大直的維多麗亞酒店、最近很紅的陶朱隱園、西門町的in89豪華影城(最妙的是這間電影院有明顯的「請勿觸碰銀幕」警示,但這部電影的高潮戲就在銀幕前上演,不知豪華工作人員會不會捏了一把冷汗)……台北觀眾應該邊看電影會在心中邊玩「這裡是哪裡」的找碴遊戲。
但這些台北景色,也就是比較熟悉的背景而已,《台北追緝令》並沒有將這些台北風景化為劇情元素:例如讓正反兩派在自由廣場上飆車槍戰、例如讓正反兩派在美麗華摩天輪的車廂間追逐之類。這些風景與上述阿嬤的「抹飲咩送」閩南語台詞一樣,都是在呼喚台北觀眾的在地情緒。
不要誤會,這並不是在批評《台北追緝令》,因為這些在地連結確實能製造一些娛樂效果:當路克伊凡斯在抓娃娃機機台之間追捕姜成鎬,《台北追緝令》把這些台灣人常見的機台拍得好像什麼《龍爭虎鬥》的鏡子迷宮,這種視點很有趣,而且,台灣導演可能拍不出這種效果,因為那對台灣人而言太普遍了。
只是,這種娛樂效果也很難製造什麼感動,不像《不可能的任務》系列裡,把杜拜塔拍成攀岩死亡考驗,或把浙江西塘鎮拍成絕命賽跑跑道……這些景點在這些電影裡不單單只是背景,它們多少對劇情產生影響,有時產生障礙(杜拜的沙塵暴),有時合理化運鏡(西塘鎮的河道才能讓攝影機一路跟著湯姆快跑),但《台北追緝令》沒有太多這些深度應用……它只有一處有點創意:在單行道很多的西門町,雙腳快跑有可能比開車還要快一點。這一段確實用上了西門町的「地利」。
所以,台灣觀眾看《台北追緝令》,會看到很多台北實景;那外國觀眾呢?他們除了看到具「異國風味」的新鮮風景,他們可能很難在這部電影「看到」真正的台北。他們會看到桂綸鎂開著法拉利在台北林蔭大道狂飆,看不到她切入公車專用道來個一路暢行;他們會看到桂綸鎂與法拉利業務用英文討論改車,看不到桂綸鎂到「二手車一條街」的承德路商圈改車(但這裡也今非昔比了);他們會看到桂綸鎂開車撞上外送小哥,看不到台北街區外送員真正的《玩命關頭》車技……歐美觀眾看完《台北追緝令》,會想到台北一遊嗎?可能很難,連台灣觀眾可能都很難因此引發「朝聖聖地」效應。
《台北追緝令》是動作電影,它的動作部份分成三個部份:格鬥、槍戰、與飆車。
路克伊凡斯貢獻了一段長打鬥橋段,是他以寡敵眾同時還要救出同伴的橋段。但這個橋段並沒有展現伊凡斯的身手,它是一段喜劇動作橋段,要角不是伊凡斯,而是另一個理應被救卻持續挨揍的角色。所以伊凡斯不用像《怒火狂猴》的戴夫帕托那樣打通關,如果你期待《捍衛任務》那種以一擋千的壯烈感與爽感,《台北追緝令》的動作橋段並沒有展現太特殊的功夫身手。
台灣百姓無法擁有槍枝,可能因為這樣,《台北追緝令》的用槍橋段很少。但是,至少有做出殘酷感,而且,李沛旭飾演的殺手確實還蠻有型的。盧貝松的電影常常有些很有趣的動作橋段,連上次非動作電影的《人犬》都有狗狗飛咬倒吊男的趣味,《台北追緝令》有點可惜。
但飆車戲可以說是《台北追緝令》最有誠意的動作部份:在台灣的隧道裡上演翻車戲很新鮮;警車在台北街道追撞很新鮮;有一段越野車(buggy)山路逃亡戲很有趣,這應該算是用上了台灣多山的特殊地利,讓人幻想台灣應該也自己拍一部這種跑山的飆車電影。
《台北追緝令》沒有給你更有趣更新鮮的台北,沒有給你更台北化的氛圍,但它給你一個有趣的桂綸鎂,讓我們等等來談談,但現在我們要先做個結論:整體而言,它是一部輕鬆愉快的動作電影,一如它的原始片名:「台北週末」(Weekend in Taipei),週末給人的感覺是輕鬆愉快的。你會看到好萊塢特效在台北街頭上演;你會看到許多熟悉的台灣演員與街景,甚至看到你正坐在裡面看《台北追緝令》的電影院。如果你追求一個爽快無壓力的週末,《台北追緝令》是個可以考慮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