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莫斯科夜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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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推薦BGM:〈雙重唱〉與〈終曲〉,出自拉赫曼尼諾夫的《阿列科》



三頭斯芬克斯再度圍繞著她起舞。

妳的謎語是什麼?金髮的斯芬克斯高高在上俯瞰著她。

我沒有謎語。她虛弱地呢喃。

守護妳的聖人是誰?綠眼睛的斯芬克斯傲慢地質問。

沒有聖人守護我。她無助地哽咽。

妳需要聖名與謎語,才能成為我們!才能成為俄羅斯人!不然就得流血!灰眼睛的斯芬克斯下達了最後通牒。

一定得這樣嗎?我的靈魂不是俄羅斯的嗎?這樣還不夠嗎?她迷茫地詢問。

灰眼的斯芬克斯一揮前掌,把她連人帶椅地推到看台的邊緣,椅腳搖搖欲墜,只要再往前一吋,她就會摔下去粉身碎骨。舞台佈景搭建的鄉間林地外,奧涅金與達吉亞娜相望無語,而連斯基和奧莉嘉也不再掛著溢滿愛意的笑容,彷彿忘記了他們曾經有多麽歡欣幸福。

「俄羅斯的靈魂注定就要受苦。」他的聲音迴盪在她的頭骨裡,如雷鳴般隆隆作響,「因為唯有痛苦才能淬煉我們,也構成我們的謎語。看仔細了,如果敗給了自己的謎語,會落得什麼下場。」

獅掌又一擺,舞台再度擠滿吉普賽人的帳篷。阿列科頹敗地坐倒在地,身邊是淌血的妻子與她的情人。奧黛塔的喉嚨彷彿被鎖住了。聽聞騷動而趕來的吉普賽人目睹這慘烈的畫面,驚慌失措地喊叫:


是誰在吵鬧?

是誰在喊叫?

誰在擾亂這個夜晚?

是誰在擾亂這個夜晚?

阿列科!


贊菲拉的父親老淚縱痕,親吻愛女已然冰涼的臉龐,讓他的族人們用黑布將兩名死者拖走。這時,他才望向那懺悔的殺人兇手,低沉的嗓音強忍著哀痛:


我們是沒有法律的野蠻人,

我們不會懲罰或折磨你,

我們也不需要血債血還,

但我們無法容忍與一個殺人兇手共處,

你的聲音讓我們難以忍受。


吉普賽人們環繞在阿列科身後,目光灼灼地望著那罪人,隨著高昂的樂聲振振有詞地覆述:


我們是沒有法律的野蠻人,

我們不會懲罰或折磨你,

我們也不需要血債血還,

但我們無法容忍與一個殺人兇手共處,

你的聲音讓我們難以忍受。


正當她以為阿列科即將要面對吉普賽人更加高漲的怒意時,他們的歌聲卻漸轉柔和,低沈如輓歌。身上仍沾著愛女之血的老父親宣告道:


我們吉普賽人的心溫柔而善良,

而你,卻殘酷又魯莽⋯⋯遠離我們!

離開吧,阿列科,遠離我們!


吉普賽人近乎哀傷地向阿列科告別,彷彿他也已命喪當場,眼前所見的只是阿列科的孤魂。他們一個接一個隱入黑暗之中,只獨留阿列科一人跪坐在原地,舔著懊悔和憂傷的傷口,而人面獅身的身影,正悄悄地逼近他,隨時準備要一擊斃命,將他吞噬殆盡。

不要丟下他一個人,奧黛塔不由自主地像阿列科一樣伸出手,卻也招不回那些心灰意冷的吉普賽人。也不要丟下我。她心慌地想,幾乎要脫口而出。

「妳叫不回他們的。」斯芬克斯的嗓音輕柔得像母親的搖籃曲,話語卻冰冷又殘酷。「擁有俄羅斯的靈魂注定是孤獨而痛苦的,看看達吉亞娜,看看阿列科。」

彷彿應證著他的話般,舞台的另一側,白衣的達吉亞娜憑空出現,捧著被回絕的情書靜默地哭泣,斯芬克斯的剪影也在她身週輕巧地環繞,卻不如面對阿列科那樣充滿威脅性。奧黛塔仍試圖掙扎,伸長手臂、張口喊叫,求救聲卻被吉普賽人仁慈而溫柔的請求給淹沒:


遠離我們吧,阿列科,遠離我們!

我們無法接受一頭斯芬克斯在身邊!

遠離我們吧,阿列科!

阿列⋯⋯



阿列克榭?是誰在叫列西?奧黛塔不解地想著,朦朧之中,她不知不覺聽成了朋友的名字。當她終於有力氣睜開眼睛時,有兩道身影擋住了來自水晶燈的光線。暈沉沉的她對著那模糊的輪廓,不自覺喊了「爸爸、媽媽?」卻沒有如預期中得到來自雙親的回應。

等她習慣了明暗的落差後,才看清楚麗茲舅媽和謝爾蓋舅公的臉,一藍一綠的兩雙眼睛都滿溢著關心。

好安靜,現在是中場休息時間嗎?為什麼他們都要圍著她呢?見大公夫婦遲遲不說話,奧黛塔開口喊道:

「麗茲舅媽?謝爾蓋舅公?」她被自己虛弱的聲音嚇了一跳。

「⋯⋯黛特琳娜,妳剛剛睡著了。」麗茲小心翼翼地挑選用詞,摘下手套貼上她的額頭,沒有被觸手的涼意給嚇退。「妳臉色好蒼白,是身體不舒服嗎?想不想先回去休息?」

奧黛塔想說「不用」,發出的抵抗卻過於微弱,被麗茲當作是同意了。即便她嘗試想以搖頭來表達留下來的意願,但謝爾蓋已經喚來了尼基塔,吩咐他護送公爵小姐回小尼古拉宮去。

「妳回去好好休息吧。以後還有來看表演的機會的。」麗茲這才看出了她的不樂意,用手帕輕柔地擦拭女孩額頭的汗水。

聽著舅媽溫柔的安慰,奧黛塔只能抿緊嘴唇,有太多難以言喻的失落堵在口中,卻吐不出半個字,因為她害怕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隨時會洶湧而出。她是不是又讓人失望了呢?

「奧黛塔小姐,請跟我來。妳還有力氣走嗎?」尼基塔走上前來,放輕嗓音問道,確定她笨拙的回應是在點頭後,扶起她的背、幾乎是把她半抱著帶離開座位。

在他們準備踏出包廂時,她聽見了女大公們的呼喚聲從身後傳來。

「艾拉阿姨,我們來找妳了──怎麼了嗎?剛剛的新朋友呢?」

「噢,親愛的,奧黛塔剛好身體不舒服,她需要先回家休息。以後有機會,我再安排讓妳們一起玩,好嗎?⋯⋯」

隨著麗茲溫柔的嗓音逐步遠去,奧黛塔莫名酸澀地在心裡反覆唸著:艾拉阿姨。這提醒了她,現在的伊麗莎白.費奧多蘿芙娜不是她心愛的麗茲舅媽,而是女大公們的艾拉阿姨。她的雙眼已經濕潤得能讓阿爾科諾斯特誤認成這裡存在一片汪洋大洋,並在眼睫毛上築巢,卻仍然沒有掉下淚。




當奧黛塔站在劇院門口,望著燈火通明的夜色時,她幾乎不記得自己怎麼被尼基塔擠過人潮帶出劇院的了。迎面撲來的冷空氣在臉頰上刮起小小的刺痛,凝結在睫毛上的冰晶宛如流不出來的淚水,卻讓她多少清醒了點。

「請稍等一下,馬車很快就來了。」等待馬車的期間,副官有些生疏地撐起單肩皮草,替她擋掉落下的細雪。

「對不起,我害你沒辦法待到最後。」奧黛塔羞愧地紅透了臉,她對尼基塔也好抱歉,因為她的關係,他也必須中途離開。

「唉,沒什麼好抱歉的啊,小姐。這場音樂會是為了參戰的軍人辦的,他們有聽到就好。」

趁著周遭沒有多少人,尼基塔半彎下身,像以往在講笑話時一樣,悄聲說著:

「再說,我其實不太喜歡《鮑里斯.戈東諾夫》1。我反倒要謝謝小姐妳能讓我提早回去休息。」

她相信尼基塔只是說著好心的安慰話而已,但她現在很需要安慰,所以給了副官一個感激的微笑,而且不幸中的大幸是,她也可以跳過中場表演的天鵝湖,避免被帕夫羅維奇姊弟逮到機會嘲笑了。

馬車也在此時恰如其分地來到劇院門前。奧黛塔婉拒了尼基塔的攙扶,堅持要自己走下階梯,雖然她不得不走得比平常還慢。她踏至最後一階時,仰頭望向飄雪的夜空,又往身後的劇院看了最後一眼,希望能留下一點慰藉。

如果能和爸爸一起來就好了。如果她能正式地和女大公們成為朋友就好了。如果她沒有那麼不中用,居然在音樂會上暈倒就好了⋯⋯

正當她不捨地收回那些沒能實現的想望,卻瞄到了對向的街道站著一個人。那是個極其普通的人,穿著任何一個工人都會穿著的冬衣,臉上的大鼻子和大鬍子與任何一個莫斯科的行人沒有半分區別。

但或許是那個人站在陰影裡,或許是他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太久了,僅是緊盯著在劇院往來的人潮與馬車,沒有挪動過腳步一分一毫,而那未曾間斷的凝視更是讓奧黛塔汗毛直豎。

她不安喊著尼基塔,扯了下副官的袖口,伸手指向路燈照不到的巷弄。

「那裡有一個奇怪的人,留著大鬍子、穿著黑衣服。」

正和車夫交談的尼基塔應聲抬頭,瞇起眼睛往對街望去,但那個工人似乎就在這一瞬間消失了。隨著尼基塔的眉頭皺得越深,奧黛塔面色也變得​越加蒼​白,她不想被當成病得開始胡言亂語的孩子,也不想被當成為了引人注意什麼都做得出來的孩子。

「奧黛塔小姐,這條街是最熱鬧的地方,來來去去的人很多,看到奇怪的人很正常,」尼基塔試著想讓她放心,又加上一句。「如果妳真的很擔心,我會再跟少校回報的。」

奧黛塔把他誠懇的眼神視作是信任的基準,鄭重地點了點頭。



註1:《鮑里斯.戈東諾夫》(Борис Годунов)是穆索斯基以普希金的同名戲劇為藍本改編的歌劇,為當晚音樂會的最後一場演出。鮑里斯.戈東諾夫曾侍奉過伊凡雷帝,在留里克王朝絕嗣後,被推舉為新任沙皇。


作者閒談:

在1905年2月2日舉辦的音樂會其實就是普希金全餐,出演的所有劇目都是從普希金的作品改編的。帕夫羅維奇姊弟嘲笑的天鵝湖幕間演出純屬我的改編。

我去翻了《阿列科》的原文和譯文後,才發現普希金的原標題其實是「茨岡人」,茨岡人是俄羅斯對羅姆人的稱呼。不過在此使用吉普賽人並不影響劇情。

(也還好奧黛塔的英文是母語XD)

另外關於尼基塔稱呼奧黛塔時使用的「小姐」,其實不是俄語對應英語的「Lady」或「Miss」,甚至也不一定是前面提過的「公爵小姐」(不然我會直接使用),而是法語的「Mademoiselle」

當時的俄羅斯上層很流行借其他語言(尤其是德、法)交雜在對話之中,「先生」和「小姐」分別被德文的「Mein Herr」和法文的「Mademoiselle」給取代。一般人會另外使用俄語原有的稱謂,但這類稱謂在1918年革命後就被全面廢除,就此消失了,即便蘇聯解體後的現在,俄語仍然沒有明確的稱謂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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