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寒衣
惡,固然是一種盲目。執取善,將是另一種盲目,另一種危險。偶爾有時,它所激起的反作用力,將抵消、拂拭了一切善行。
使行者陷入另一端的苦、惑。這是為什麼佛陀以為,唯有除去兩端的執取、無動、無染,心,始能真正平寧平和。
《雜阿含經》中,佛陀曾將「修行」比喻作「煉金」——煉金者的步驟通常是這樣的:首先,採取含金的砂土,置在水槽,用水澆灌,淘去粗礪剛硬的岩塊石礫。然而,仍有粗砂和金礦纏結混融在一起。
其次,又用水反覆淘洗,除去粗砂,剩下金上細薄的黑砂。
更用水進一步耐心漂洗,細砂漂盡,現出純淨的真金;上面卻仍浮著一層似金的微垢。
於是,金師將它置於煉金爐中,生火冶煉,除去一切細微雜垢。雖然如此,出來的生金仍然不輕,不軟,缺乏光澤;略一屈折,便斷裂了。
善巧的金師便將那易斷的生金,再次置入爐中,再次以猛火燒鍛陶鍊,直到成色既輕、且軟、光澤璨皎,可以隨意屈伸延展,打造成各種悅美的釵鐶首飾。
那些有志於調御─己的生命的人亦應如是——
首先,除去─己剛強粗濁的煩惱,昏暗邪惡的思想、見解、行為,如同金師淘洗出剛硬的石礫。
接著,除去晦暗的垢染─—除去昏亂的欲念、瞋恨、怨害,如同除去粗糙的砂礫。
如是,進一步除去細微的垢染─—除去之於人我、親眷、朋友戚黨、以及諸天境界……的愛染執縛,猶如漂盡細微的砂土。
然而,那之於善法的執念,仍如相似的金垢,須漂洗潔淨。
最後,了知,執取於「法」,執取於「三昧」,執取於「覺觀」,仍是有為有相之法,猶如被堤岸苑囿、把捉、禁制的池水般,不輕、不軟、光澤不發,無法隨意屈折延展,製成莊嚴寶具。
至終,唯有離於一切有為、有相之法,不為之把持,始能契入無為無漏、圓滿清淨,如真金一般,澄澈閃光的法性。始能豁然解脫於任何情境,猶若浩瀚汪洋,無邊無涯,湧動無礙。
空
生命之中,執美求善,已成為一貫的習性。一路行來,每每目睹人性中的膿瘡癬疥,晦惡陰霾,心即沉痛地墜落著……墜落至屈原般「天問」一樣的自韃自苦中,質問生命的意義與人性的價值。
歲月遞增,人,便宛如十字架上輾側的神子般,痛楚聆聞著鋼釘的敲響──一己的惡,固然有如致命的一記鋼釘,他人之惡,照樣是另一記沉痛的箠楚。如是,鋼釘日日敲響,時時敲響!刻刻作用!每一個惡,無論大小微細,俱如一只深長的釘影,生命便流亡在人性的鉤戟流刺間,瘡痍而沉哀。
讀到「善法,是微細的金垢」,心中震動:原來,僅是執善太過!善法中,衍生惡──執取於美善,相對地,之於惡、醜、不善,有了另一種排斥,憤怒、嗔恨與怨惱。當事物無法符合想望,心即向下沉墜……墜入另一類激流──一種與「惡」「恨」十分接近,同樣燒燃,同樣負質,且同具殺傷力的激流。
善、惡俱可惱人,俱可引起相對而相類的激流。這是為什麼佛陀以為,唯有除去兩端的執取,無動、無染,心,始能真正平寧平和,清淨涅槃。
執善執惡,凡夫心如是運作著,總是搖擺於生命的兩端,難以平衡,即使至為精進的行者也不例外——
法燈法師年少時追隨南傳的聖者——佛使尊者修行覺醒之徑。他勇猛精勤,周善刻苦,是比丘中完美的典範。
巨木偶有枯枝,僧眾之中亦見稗草。其間,有一名比丘,性情粗浮怠惰。每每雜言流語,於僧團中諍鬥生事。
叢林日出,某個清晨,法燈法師正集合著作早課。那人便在一旁嘈譟喧擾著。
許是積抑得太久罷。這一次,法燈法師忍無可忍,暴怒之餘,竟擲下經本,一路追打、痛毆那名比丘,他的憤怒如此之深,竟一路追毆到山門外。
黃昏,佛使尊者歸來,知悉這件事,默默召來法燈法師。
他並未責備法燈。僅是深長地注視他一眼,靜淡說道:「做『好』,不要執著『好』。如果執著於好,便連好也都沒有了。」
意思是,惡,固然是一種盲目。執取善,將是另一種盲目,另一種危險。偶爾有時,它所激起的反作用力,將抵消、拂拭了一切善行。使行者陷入另一端的苦、惑。
美德,固是一種高度,一個座標。然則,高樓只是高樓而已,意義在於,藉此目光洞遠,深心慧遠。站在高樓,並不意謂著一個人有權利拿石塊扔擊每一個走過其下、每一名比他低下、底層低階的人;也不意謂著握有更大的威權,足以丈量、批判、攻詰、毀謗……乃至毆打、棄逐所有他所以為「不如」的人;無論精神或實質,俱然。如此,微細的金垢,將衍為沉重的礦垢,且愈裹愈深……
那麼,不行美善了嗎?
不是。行使美善而無所執取,無所緣求,而能安然放手,安然默寂,不具量尺與批判。能以醫者的慈心,視他人的腫瘤為需要調伏、協助的對象。柔和安忍、消融沉澱中,菩薩行自然淨如秋月,如澄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