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田火車站前,一個個剃平頭的年輕男子抽著菸,多數人的腳步緩慢,像是即將前往一個到不了的終點,索性放慢腳步,讓剛入冬時的一陣寒風吹過後腦,半夢半醒的遊蕩著。
便利商店裡熱門的香菸總是缺貨,我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頻繁的換牌子抽,到後來變成了習慣,至今仍常常站在櫃檯前盯著琳瑯滿目的香菸架,猶豫不決的想著接下來將會陪我一兩天的二十根菸,該是什麼濃度和風味。
從潮州搭直達慢車到隆田,大概需要兩個多小時,那時候耳機裡總放著宋冬野—郭源朝。就這樣循環播放直到下車,每當歌曲進行到「層樓終究誤少年,自由早晚亂餘生。」時,心裡總想著,我就是那個沒上層樓也沒有自由的阿兵哥,雖然只有短短四個月的時間,已足以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憂鬱。
當第一次進到營區時,儘管背包裡已經準備了入伍通知單上寫的所有項目,踩在營區的水泥地上還是覺得有點不夠踏實,覺得自己應該要帶更多的東西才能應付未來四個月未知的生活。
「你們現在已經不是死老百姓了,雖然只有短短的四個月,不過你們已經是中華民國的國軍。」這大概是我聽過最沒有氣勢的下馬威,連長說這句話時,讓我想起國小時準備國語朗讀的我,一句話講了太多次之後,聽起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中午過後,一群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在連集合場前,眼神渙散的看著前方的班長,想必是方才吃了大多數人有生以來最難吃的一餐,不僅沒有飽足感,連帶著心情也受到了影響。
並不是說軍營裡的伙食真的多麽難吃(當然算不上好吃),而是本來自由的人們踏入了高壓環境之後,又必須得和素味謀面人們一同坐下來吃著自己沒得選擇的食物,不僅是心理上不適應,我想就連身體也沒辦法好好的轉化那些食物,好補充這些正值體力巔峰的年輕人們所需的能量。
每一個班大約十餘人,當時屬於我的號碼我已經忘記了,只記得我是排在我們班的第三個,因為我是我們班第三高的人,也就是我們班的「班三」,至於每個班最高的那個人就是所謂的「班頭」,會負責接下來每一個班的雜務。
「現在請每個人依序排好,往中山室前進,來領取你們的衣服和裝備。」
決定好每個班的班頭之後,連長在前方發號施令,班兵們魚貫走進中山室領取成為中華民國國軍的第一份禮物。
當我穿上所謂「大迷彩」的軍服時,聞到非常重的味道,那是軍中配合的洗衣工廠特有的香精味,雖然算不上好聞,但比起日後在豔陽下上課、打靶、行軍後,一群臭味相投的阿兵哥們身上的味道要來得好的多。
穿上這身制服之後,就意味著接下來要進行長達十三天的入伍訓,一百多個阿兵哥要擠在同一個地方約兩個禮拜的日子,沒有人有理由、方法或是特權能離開這個地方,雖然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只記得當時的我也正想著用各種理由、方法甚至妄想自己有特權能離開這座囹圄。
將電話卡插入公共電話是入伍當天晚上的事情,將近二十年沒有用過這種東西,唯一一樣的事情是接電話那個人是我的媽媽,小時候是因為作業或聯絡簿放在家裡忘了帶而打回去,如今則是我的自由被丟在了外頭,隨著電話卡金額的減少,才讓我感覺與自由取得了些微的聯繫,好讓我知道與它還能有所接觸。
一時之間,我像是臍帶還沒被剪斷的嬰兒,隨著電話的接通和媽媽的聲音傳來,彷彿在漆黑的空間裡看見了一道光芒,直到後方同梯的班兵說:「同學,差不多了餒。」我才連忙掛掉電話,霎時間,我的臍帶被剪斷了,走到廁所裡頭哭泣,必須承認自己已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以後必須獨自在黑暗中堅忍跋涉、鑿開硬牆,才能再次重見光明。
夜晚來臨,早已習慣熬夜的我,還沒辦法適應九點必須就寢的生活,在窄小的單人床上小心的翻來覆去,深怕自己動作太大而發出聲響吵到鄰兵。
突然間,正要尋求一個舒服姿勢好睡去時,隔壁床的阿兵哥碰了我肩頭一下,一開始以為他只是不小心碰到,並沒有給予理會,直到他發出氣音開始說:「你也是潮州來的吧?我阿奇啦,記得嗎?」
「佳冬農校?會在崁頂打球那個?」
「對啦,好久不見欸。」這句話他說得有點太大聲了,雖然在光線很弱,我還是將手指放在嘴唇前面提醒他。
「幹,沒想到我們同梯欸。」他鄉遇故知的心情,原來這麼令人振奮,本來就無睡意的我精神更好了。
接下來我們開始說著上大學後那些沒見面的日子各自都發生了什麼事,雖然深怕聊得太久或是不小心笑出聲音會影響到其他人,不過卻停不下來,雙方都很積極的說著話,忙著將這幾年的空白補上。
聊到興頭上,當阿奇說著怎麼被那個我也認識的初戀女友甩掉時,突然發現有人轉開房間的喇叭鎖,帶著一個小小手電筒走了進來,好險我和阿奇的位置在房間中段,來得及假裝睡著,才沒讓被班長發現我們倆正聊得開懷,班長走了之後我們彼此間很有默契的不再說話,各自努力的往夢鄉前去。
隔天一早,起床號的聲音刺耳,之前聽見這段旋律是看「報告班長」的時候,那時候看著演員們聽見後手忙腳亂起床的樣子便覺滑稽,如今成為軍人的第二天一早,準備盥洗之後著上軍裝,想著接下來每天都必須聽著這樣的旋律起床,心裡第一次對一段旋律產生厭惡。
接下來的好幾天,日子怎麼過去的已經沒有太大印象,只記得不停的在中山室前聽著來自各單位的募兵宣講,陸軍、海軍、空軍、海軍陸戰隊……甚至是一些沒聽過名字的特殊單位都來傳道,內容不外乎是外頭工作難尋,職業軍人飯碗如鋼鐵般堅不可摧,甚至有些招募官拿出手機遊戲封頂帳號說:「加入我們,閒得發慌,你也可以在上班時玩到封頂。」
面對這些「誘惑」我心裡一點感覺也沒有,並不是我早已想好未來出路或是看不起這份職業,只是生性愛好自由的我總是在心裡唱著Beyond的—海闊天空,「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成了當兵時我的座右銘,這種封閉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多過,來還義務役這一債已經仁至義盡,便不可能去想成為職業軍人的事情。
當然這一百多個人當中還是有許多同學們選擇加入職業軍人的行列,也會得到一些特殊的「禮遇」,像是能馬上去營上的福利社,也就是所為的營站買東西,或是日後出操時可以有豁免權,也有些同學是為了這些「禮遇」假裝有興趣加入,等到真的要簽同意書時再反悔,但大多數的人如我,並不會想為了這些蠅頭小利而採用欺騙手段。
看著這些招募官使出渾身解術、花招百出、天花亂墜,各各口若懸河的樣子,久而久之我就把他們招募的過程當作一場表演來看,竟也能看出其中趣味,尤其是有些單位派出面貌姣好的女兵前來時,台下如監獄暴動般的呼聲更是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