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多,冬日餘暉難得在191路線上揮灑,依往例停車點根長壽(報說騎機車抽菸要開罰
了),他一直蘊釀戒菸的理由及情勢時機,可是那麼多年過去,除了上班時間,他一口也沒少抽過。像訂下一個很好的目標實行,又怕目標達成後,失去重心的虛空,於是乾脆將其高掛仰視,束之高閣,不時遙望瞻仰,以誌不忘,此心不滅,
以表自己還有得救。
有這種存心,像是在磨一把銹斑的刀,霍霍的預備披荊斬棘,除妖降魔,斷滅惡習、
迷念、濁氣,劈出一片豁然開朗的晴空麗地。
意念如是種子,早晚會萌芽抽枝,希望能趕在斷氣之前。
一路上遇著龜速的四輪不是等便是超,道路施工便繞,黃燈即闖,
超速攝影機便放慢,遇到交警巡邏車便如俗辣做個跟屁蟲。
過了中崙橋右竄入大河堤道,一里路便悠哉悠哉的遺忘江湖。
這職場的新生代正三三兩兩的混進來(因為有的要靠關係找靠山,此榮登為混字),代溝、
價值觀有些模糊,交互之間,難以滲透,他更寂寞了!
沿襲了往年年終的聚餐,一個小團隊的圍爐,嬉鬧著節氣的喜悅,
聚攏未能常見的向心力,暢所欲言的抒發,言不及義也罷,東長西短八卦連篇也好,
孩子家務難唸的經也好,搞笑促狹也行,百無禁忌。
在人海飄萍偶逢中,不苛求彼此刻骨銘心的記憶,也不需承諾重情重義的負擔,
在此時此境的交會中,也許沒有紮實的滿堂采,至少不用處心積慮的營謀利害關係,
他大多靜看著一場赤子遊戲。舞台上每個人都是主角與配角,紅花綠葉相襯才美麗,
何需俗世貼上定位?皇天后土之中,是不存在著標籤的。
去年主管首次與宴,大夥都覺得不自在,
不自在是因為傳言與認知印證之下對她沒什麼好感與評價;
但她畢竟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判官,前車殷鑑血淚斑斑,然她也那麼威權霸氣,
深諳民氣與輿論流佈之影響力。堤防不實,得疏洪道緩其流,莫使怒波激盪崩解自潰。
來者為客,年輕的一代果然沒有前輩的包袱,也不須有威權的陰影,
放開懷的能三八的儘量三八,唸兒女經的,主管也是女人也是為人媳為人妻為人母,
她亦坦言不忌諱的曾跨著腳一手抱兒一手炒菜,甚至跳窗上班以躲幼子之糾纏。
昔境如在前,雖然有八點檔的味道,但這是個為人母者最真的心聲;
她在此時已非職場強人,而是街頭巷尾左鄰右舍隨處可見的黃臉婆。
邀她,曾是他的妥協,或也是禮貌,是另有所盼的和諧,及對這一區塊的肯定,
能化解以往的漠視而施予關注。
話語笑言從頭到尾都沒斷過,職場的年終就這般結束好像也不錯!
不過他仍覺得心虛,也許他的經驗才能比某些人強些,
可實質真正付出的卻是不及格的。考試從沒認真用功過,
卻也糊里糊塗考了八九十分般的不敢理直氣壯,他勿須去評斷比他還混的大有人在。
弟弟偷吃糖果被逮著了,哭著嚷嚷著說:哥哥也有吃,還抓了一大把呢!
還有妹妹也藏了好幾顆,我才偷吃一顆而已呀!
他欣慰自己常自省己身,檢討與反省的頻繁,常使羞愧如雨後春筍,
亦如栓不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點點惶惶不安,他雖非為動見觀瞻的人物,
卻有個犀利嚴謹的角色在監督著他,那是如影隨形寸步分秒不離的良心,
就是一個在靈魂深層的他,在看不見的境地規範著,比律法更制約的框架,
更綿密的網罟。
十二月初前前主管到此開會,順道來看他,也寄送大夥禮物。他曾是嚴厲出名的,
在他屬下一個個戒慎恐懼如履薄冰,他一直感謝他的磨鍊與看重,
雖然過程是辛苦與壓力,待彼此分離之後,像一陣風拂樹梢,
雖然枝葉陸陸續續輕晃著、離落著,卻不知那一陣風已流浪到何處?而那日匆匆一會,是一個驛站的短暫駐留,來無通知,去雖相辭,他只能應他所求,
偷摘幾顆花台裡泛黃的金棗相送,他高興的笑說要去哄哄從都市來的小女生同事。
在這個體制內,他一直探尋體制外的愛情,
如同小孩子總望著別人手上的棒棒糖一定比較好吃的樣子。他在尋覓一個伴,
一個真正能與他談話的伴。
寒夜中能溫上一壺酒的對話,能共翻閱一本書侃侃的爭辨,
能在雨中共撐一把傘的踏盡落葉殘花偕行,
或是深情凝眸唱著一首又一首鄧麗君鳳飛飛,管它古典鄉土民歌搖滾重金屬,
情之一字與時代吹湧什麼風潮何干?
或天雷地火乾柴烈燄激盪衝撞著沒有明天的天崩地裂屍骨無存的勾纏,
他要把初戀的悲劇所劃下一道深可見骨痛至肺腑的傷痕縫補撫平,
甚或當是餘生最後唯一的彩虹。
他也漸漸懷戀著,是散戲之後在廟埕上烘烤的最後一片魷魚,
搥打沾惹醬油的慢慢咀嚼;或是他阿母在帝君廟供桌上收拾的牲禮,
可料理出一桌佳餚,讓飢腸轆轆久乏油腥的他有了滋養,他一直都是貧乏空虛的。
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荒謬,從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到有夢最美希望相隨,
從政治的洗腦到生活的鴉片,好像是手執著一團線,魂也似風箏般,
想要有多高便可日月星辰極盡蒼穹;
要想多遠便能踏穿三川五嶽江河湖海般的藐天下於眼底,視人生為戲場,
他不知不覺甚是無知無覺處於濁浪苦海。
一支拐杖
走著
走向蒼茫的歲月
一支拐杖
敲著
敲打安息的泥土
這是什麼?
在彎腰時
手握的問號
扶著寂寞
——選自《混聲合唱一「笠」詩選》
他可不是一葦渡江也不是不受惑的人,一葉扁舟一迷者,
蟲蟻之輩探頭探腦急急惶惶狀,無非是自身的安全,就是全身而退,
他終究缺乏飛蛾的壯烈。
蝸牛的觸角與黏液,如似偵探與小偷的軌跡,或像慢條斯理的學究,或是沉默哲人,
不管是淺嘗即止,或深入淺出,凡走過已不容回頭,不容收拾重整,如過河卒子,
能走的路就是盡頭,能觀看的,就是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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