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高雄婦女新知協會,讓我在《鳳姐》上映前得以一覽特映場,其實在觀賞前有些疑慮,因為被迫從事性工作等於是逃不出去的強暴命運,在觀影時的替代性創傷總是哭到心好痛好痛,但如同飾演女主角的鳳姐高宇蓁在映前和我們說到,這部電影探討了許多情感層面的議題,於是裡頭的情感表現與心痛心碎也都格外真實。
——以下會討論電影劇情請斟酌閱覽——
電影一開始就讓我很難相信的是,原來在1980年代以前,距今甚至50年左右而已,有多少年輕女孩如同電影中的阿鳳那樣,懷著明星夢離鄉背井北上尋找機會,結果一睜開眼就被賣到妓院,甚至是被賣去日本,即便是在更早之前的年代,也不改這件事的確是真實存在。何以想像上一秒你和朋友們還在貨車裡喝酒唱歌(看到他們一人拿一罐酒開始喝我內心的警鈴已經大響),下一秒就被人穿戴和服畫上妝容躺在合室裡接客。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每每嘗試逃跑皆換來一頓毒打,從看到阿鳳一開始撕心裂肺的哭喊大叫,到知道自己只能接受,於是學習如何把各種繁複的和服穿整齊、盤好頭髮與練就一口流利日文,適應力與心靈強大素質讓人於心不忍。
之後阿鳳有幸回到臺灣,但在沒有專業能力的背景下只能從事服務生工作,即便好歌喉被看見但遇到豬哥老闆,丟了服務生工作也壞了工作名聲,輾轉之下又再度回到茶室工作。我認為年輕貌美學習能力又強的阿鳳,要找到其他工作並不是不可能,但我想或許是因為先前長久又暴力的不當對待徹底摧毀了她的自信心,讓她覺得「除了這個我還能做什麼?」、「我就是個只能靠身體賺錢的女人」。而這些話也並不是因為她一開始就這樣想,而是身旁的客人、老闆、甚至路人都認為自己有資格去評斷她,強加這些汙名的價值觀在她身上。
故事發生在台北萬華的茶室,當時的娼妓分為有營業執照的公娼與私人經營的私娼。公娼雖然在執業上較有保障,但同時也限制了能夠營業的範圍,自由度較小;而私娼即便工作範圍不限,但在交易上與安全上就需要靠自己的交際手腕自求多福,黑白兩道須都需要定期繳交保護費才不會被找麻煩。於是可以看到電影裡許多警察會在下班後一起去萬華「鬆」一下,而這裡就岔出兩條支線,分別是喜歡阿鳳的警察平哥以及尋找阿鳳的警察弟弟阿明。
首先,編劇塑造的阿鳳是一位生性強韌的女性,遇到困難不願低頭放棄,即便發生了許多不好的事,依然相信「只要還活著一切都有希望」,但我想也是這樣強悍的個性,讓她很難去正視曾經發生在身上的傷痛,把自己繃得越緊,那些非自願的暴力與性、被糟蹋與被誣賴的回憶就不會有機可乘。於是當警察平哥表示好感時,阿鳳並沒有接到球,除了平哥生性木訥不夠積極之餘,我想阿鳳的內心或許也有兩股聲音,一股是社會帶給她的污名,告訴她沒有男人會想要這種女生,於是當愛情來臨時並沒有足夠的自信能夠抓住;而另一股聲音或許是,她還是想靠自己的力量吧。雖然阿鳳與平哥的關係未能取得名份,但我卻恰恰很喜歡這種不落入庸俗的安排,或許在當時的年代,靠男人的確是上岸的唯一辦法,但阿鳳也讓我們知道,不靠男人、上不上岸,也都是一個選擇。
而另一條線則是千里尋姊的警察弟弟阿明。從小就是姊寶的阿明,在姊姊的不告而別之後,得知警察的工作是找人,於是成為了一名警察,也從花蓮到了萬華附近的派出所工作,希望能夠發揮警察的影響力成功找到失蹤已久的姊姊。在一番折騰過後,阿明終於發現自己的姊姊在茶室工作,一開始他很不能接受姊姊說要去台北當歌星結果最終落腳萬華,心裡滿是世人對性工作者充滿偏見與不理解,但阿明的女友和他說:「如果連身為家人的我們都不能理解她了,那還會有誰站在她那邊?」於是阿明三番兩頭跑茶室希望姊姊可以認他,但礙於面子問題以及許多心理上無法克服的障礙,阿鳳不管怎樣就是不認。
直到最後,茶室來了一個新的女生,年僅16歲的小萱和當初的鳳姐一樣,出身於花蓮美林的小村落,懷著夢想來到台北,結果自己被朋友賣到茶室都不知道,聽不懂台語的小萱從頭到尾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鳳姐似乎在小萱身上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於是極力想保護小萱,沒有人告訴小萱這裡是哪裡與即將發生什麼事(坦白說小萱也是有點遲鈍),直到茶室裡的男員工爬上小萱的床,她才意識到大事不妙,半夜嘗試逃跑的小萱和當年的鳳姐一樣被毒打一頓,而不願接客反而用力踹客人一腳的小萱也害得自己被關進頂樓的狗籠吹風挨餓,即便鳳姐嘗試保護她很多次,但畢竟鳳姐不是老大,她能做的也有限,於是許多時候她也如同當年的其他人一樣旁觀年幼的阿鳳受虐。
而鳳姐為了拯救小萱,冒著生命危險和身為警察的弟弟通風報信,拯救了小萱的同時也害的茶室被抄,在茶室待了15年的鳳姐從阿鳳熬成鳳姐,身旁的這群人其實也不僅只是同事,做出這個決定會害到所有需要討一口飯吃的人,但我想她這樣做想必也是掙扎許久。小萱從昏迷中醒過來後和鳳姐說:「謝謝你救了我。」而鳳姐回:「是你救了我。」這句話和我的眼淚同時落下,在拯救小萱的過程,小萱很白目的一直大哭大叫想害死鳳姐,雖然覺得小萱很雷,但我想小萱的反應其實是當年鳳姐該有的反應,只是當時沒有人能夠救她於是這些慌張害怕的感受被壓抑在心底,於是拯救小萱其實也是鳳姐在拯救當年的自己,即便鳳姐知道自己的過去再也無法挽回,但只要可以讓一個小女孩免於經歷自己當年發生的一切,或許在某個時空裡,自己也可以是小萱。
我很喜歡劇情編排將情感支線安排為姊弟而非愛情,讓人更能貼近真實之餘,也能感受到家人之間心境上的拉扯,如同《冰雪奇緣》裡的真愛並非大家想像的伴侶而是更深刻的姊妹情緣。同時女主角從「阿鳳」熬成「鳳姐」的氣勢真的差好多,從清純女孩搖身一變成為高冷鳳姐,大紅唇真的適合死。而最後我們能不能花點時間稱讚鳳姐的服裝,不論是和服還是各種古著洋裝都有夠好看!請交出鳳姐的衣櫃!
電影的最後,鳳姐終於和阿明認親了,講好要一起回家卻在回茶室收拾的過程中被打到送醫院,鳳姐沒能撐下來,於是由阿明帶著姊姊的骨灰回到花蓮美林,當初照顧姊弟倆的阿嬤還在家等著阿鳳回家,而阿嬤終於等到阿鳳,阿鳳也用自己的方法終於回到家了。這個結局很哭、很痛、很難受,姊弟終於重逢但相處的時間極短,阿鳳一生過得極為坎坷,即便很不捨但我想死亡或許也並非是全然的壞事,阿鳳用盡她的一生在向世界展示自己的韌性,或許是時候讓她好好休息了。
而電影也帶出臺灣1980年代的廢娼事件,這個歷史事件很值得大家思考,當時的婦女團體有兩股聲音,一股是要「解救這些被迫從事性交易的女性」,一股是認為「性工作也是工作」,剝奪性工作者的工作權只會讓被廢除的公娼轉為私娼,競爭更為激烈的同時也讓性工作更沒有安全保障。而廢娼其實也僅廢的是「窮人的娼」,黑白兩道遊走的高級酒店等場所其實依然運行,如電影裡頭的鳳姐和其他同事,假使她們真的被「拯救」了,但廢娼以後她們還能做什麼?沒有人是自願從事性工作的,而廢娼也只限制了窮人的性與工作,如果真正想要整頓性工作,必須從需求方開始教育,而非單方面整頓供給者,有需求才有供給,但我想這並不是簡單的事,畢竟我們生活在一個恐性的社會,性無處不在,卻沒有人敢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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