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許多年沒見過蘭斯,他的兒子格羅德,現在說不定才十來歲,自然不可能闖出些什麼名堂來。草原是個冷酷的地方,人會因為各種荒謬的原因死去,沒有誰人能擔保蘭斯和他的兒子還活着,格羅德笑自己矯情。
「你為什麼尋死?」蘭斯問他。格羅德的劍,大概已將生死置諸度,作為沉醉武術之人,沒可能看不出來。防守亂無章法,攻擊招招狠辣,每步都在拼命。
「你為什麼活着?」格羅德冷笑着反問。他的手疲倦得抬不起來,蘭斯的刀被他的劍還快,每出一劍就得接下三刀,格羅德用上了自己的板甲來防禦,底下的鎖子甲也被劃穿數遍,才免於受傷,但蘭斯還是一絲血痕都沒有。
「我在尋找有資格作為對手的人。」蘭斯道。
格羅德以反手架劍,勉強擋下了他兩刀。該死的傢伙,像在戲弄他一樣,攻向格羅德不善用劍的左手。雖然刀刃比手半劍短,但他防守嚴密,體力像消耗不完一樣。
「那然後呢?」格羅德沉着應對。蘭斯能預判他的劍招,他只能假設對方連北洋的劍守都瞭如指掌。無論是將劍高舉過頭,用重量作為攻擊的大劍守,還是着重防守反擊的戰神劍守,他都能化解。
「養育我的兒子,讓他成為最強。」蘭斯彷彿不假思索,就像背誦他的信條。格羅德不知這人對追求強大,到了何種癡迷的地步,但相信他還沒和大象對戰過……不,也許他嘗試過了,還活了下來。
「不,我是說這一切有什麼意義?」格羅德正面擋住了蘭斯的刀刃,使勁將他推開,深吸一口氣道:「若果你死在這裏呢?」
「那,我的道路就會在此終結。」蘭斯露出笑容,醞釀着下一次進攻:「你也是,騎士先生,若果你在這裏倒下,你的道路就在此終結了。」
格羅德只覺得他和武痴無法溝通。
多爾多安四周都是荒蕪的草原,但唯獨是半天路程外,有一處長滿荊棘叢的荒原。格羅德身上穿着板甲,自然不礙事。但多拉岡和阿斐葉特卻不一樣,他們換上了沙民服飾,看起來和灰黃的草原融為一體,但卻無法阻擋植物的尖刺。
多拉岡以身體保護着阿斐葉特,女孩溫柔地道謝。格羅德卻看不慣這嘴臉。他在草原上渡過這十年,見過無數的人,但沒一次如此突兀。格羅德花了一整個晚上沉思,得出一個結論。
「對了,阿絲蘭呢?」多拉岡喘着氣問。他的模樣像快要在太陽下曬成乾屍的駱駝。
「她留在多爾多安,這可不是小女孩攪和進來的任務。」格羅德說。他將裝滿葡萄紅的酒袋子遞給多拉岡,低聲說:「省着點喝,路程還遠,我們休息一會兒。」
格羅德這時候望向阿斐葉特,她有意無意地迴避着騎士的目光;格羅德昨晚想清楚了一件事。他撫摸着匕首,阿絲蘭卻一直在旁邊打擾,叫嚷着想把玩一下,騎士厭煩地推開她,格羅德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到底是阿斐葉特太愚昧,看不清她的私奔會導致兩國陷入戰爭,還是自私地背棄準公主的責任,把一切交給她父親。
納蘭送來價值連城的禮物,卻失去了公主,這巨大的外交問題,能輕易發展成戰爭。接着,格羅德細看匕首的紋路,草原上的天馬,長草、沼澤和蜥蜴……他恍然大悟。
「阿斐葉特小姐,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格羅德乘著多拉岡沒留神,低聲地問阿斐葉特。
「是的,我知道。」阿斐葉特道,汗水從女孩的潔白的前額滑下。她語調冷淡,就像變了另一個人,不自在地瞥向格羅德。
「這可不是你一個人的犧牲。」格羅德瞇起眼睛說:「你的失諾,會令成千上萬人丟了性命。」
「那是準公主的責任。」阿斐葉特的話語彷彿不帶感情:「我已經不是準公主了。」
「我現在相信,你是會叫那五十名士兵衝進來的人了。」格羅德冷笑一聲說:「為了達到目的,犧牲一切,包括他人的性命,簡直像個野心家。」
「我們都一樣,格羅德閣下。」阿斐葉特朝他投來一個不屑的眼神,瞥向他腰間的匕首:「那柄匕首,足夠買一座城堡來遮蓋你眼睛,不是嗎。」
「幸好你向我坦誠,否則,我大概會一直誤會……你不止是你父親的女兒,你更青出於藍。」格羅德淡淡地說:「你的真愛,也不是多拉岡,對吧?」
「說話小心。」阿斐葉特的眼神帶著警告意味,危險而冷酷:「我讓你的口袋豐盈,那就做好你的職責,騎士。」
「有人告訴過你酬勞不要先付全數嗎?」格羅德攤攤手。
阿斐葉特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告戒他:「我也並非全無手段,格羅德閣下,我奉勸你,不要……」
「你們在說什麼?」多拉岡這時走上前來,疑惑地問。也許是剛才阿斐葉特的聲音太大,聽起來像爭吵,不過,格羅德是刻意的,他整段說話都是為了試探……至少解開了他心中的最後疑惑。
「只是在討論這柄匕首上的紋路,真美。」格羅德口吻浮誇地說:「大概不止被修飾過一次,對吧,公主殿下。」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阿斐葉特平靜地說,平靜得古怪。
「用納蘭錦盒盛載卡兒汗國的刀,我差點都以為這是個暗喻了。」格羅德輕輕撫摸匕首上的刻印,草原上的天馬,長草、沼澤和蜥蜴……也許是龍。馬和草是卡兒汗國喜用的圖騰,草原北部也許沒有什麼人知道,會以為兩國的文化都是差不多,但他可是格羅德。
納蘭絕無可能送上死敵的刀,作為禮物。
「騎士先生,你在說什麼?」多拉岡還是一臉惘然,見格羅德沒打算回答,他望向阿斐葉特尋求解答。
這時,格羅德乘著阿斐葉特沒注意,一把抓住女孩的肩膀,她驚叫一聲,試着抵抗,但匕首已經架在她的喉嚨上。漆黑的利刃彷彿能割開一切,撕裂出虛空來。多拉岡想上前抗議,但阿斐葉特用手勢阻止了他。
「放下武器,所有人。」阿斐葉特提高聲音說。
多拉岡這才發現,她的手勢並不是為了阻止他。只見幾名大漢從草叢中走出來,手上拿着直刀和反曲弓。看他們的外表與髮型,不像亞斯蘭人,也不像北洋人,反而更似在酒館看見的六指摔角手,留着黑辮子,五官也很細緻。
那衣裝格羅德不可能忘記,他們是卡兒汗國的錦衣騎。長袍馬掛,五彩刺繡,江山圖案卻被一條黑龍纏繞,弓箭手腰跟佩戴直刀,刀客背上也攜著弓箭。錦衣騎是卡兒最精銳的馬上侍衛,一般只會待在大汗身邊。
「錦衣騎。」格羅德冷笑一聲,晃動手上的匕首,反射陽光來噁心他們:「哎喲,有什麼貴人在這裏?難道是卡兒黑太子的情人?」
「什麼?騎士先生……你到底在說什麼?」多拉岡還是掌握不到面前的情況,他一臉慌張,但憑他如何無知,也知道眼前情況反常。卡兒的騎兵忽然出現在亞斯蘭,而且跟蹤在他們身後不只一段時間,保護的居然是阿斐葉特。
「我起初以為你只是個普通的傭兵。」阿斐葉特冷冷地說:「像你這樣的人太危險了,還是盡快除掉比較好。」
「還放狠話,你這婊子大概不知道現在是誰控制了情況吧?」格羅德劈口罵道。幾個錦衣騎互相交換眼神,卻只能對他吹鬍子瞪眼睛。
「不要罵她,格羅德……請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多拉岡歇斯底里地說,綠頭髮亂成一團。
「有一個營的錦衣騎駐紮在這兒,就算你殺了我,你也逃不出去。」阿斐葉特像是完全沒把多拉岡當作一回事。
「阿斐葉特,告訴我,什麼錦衣騎?你們在說什麼……求求你們……」多拉岡急了,說得流下眼淚,含糊得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閉嘴。」阿斐葉特似對他失去耐性,曾經溫文爾雅的貴族少女也露出了真面目:「你這失敗的男人,不要再在這裏丟人現眼。」
「冷酷的婊子。」格羅德在她耳邊說:「他愛你愛得不能自拔。」
「他只是用來蒙騙我父親的工具。」阿斐葉特冷冷地說:「在野外找到私奔吟遊詩人的屍體,他身邊有我的信物,所有人都會以為我被山賊殺了。」
「我這輩子最討厭野心家。」格羅德不屑地說:「尤其是那種在我面前賣弄命運悲慘的野心家,像狗屎一般臭。」
「任何人都有目的。」阿斐葉特也沒有給他面子,低聲罵道:「你以為你是諸神?還是有正義感的騎士?據我所知,你什麼也不是。你只是貪圖錢財,販賣性命的劊子手。」
「我們只認識了兩天,公主殿下。」格羅德道:「坦白說,看現狀你對我一無所知。」
馬匹嘶叫,所有人的目光瞥向叢林。瘦削女孩騎乘着黃影而來,還拖着一匹黑馬的韁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