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繚繞

〖主角：柯建銘、傅崐萁、黃國昌〗

曾經，香菸是男人們建立關係的鑰匙。

「走啊，食薫啊。」

「擋一根菸？借火？」

在建築物角落的吸煙區，吞雲吐霧之間，默默地男人之間的友誼就建立起來了。男人不喜歡說太多話，繚繞的煙霧取代了不能輕易說出口的話語。

上一個世代的男人是這樣的，柯建銘自然也是這樣。他在政治圈打滾，早年衝撞體制的民進黨立委多少帶點草莽江湖氣，牙醫出身的他花了一番工夫向前輩們學習，也染上了那股濃重的菸味。抽象的政治在立法院具體而微的化為每一次徹夜排隊、守護主席台、肢體衝突、唇槍舌劍，在每一次的衝突、每一次的協商背後，都是煙灰缸裡堆積成小山的菸灰，數也數不盡的菸屁股。

正在抽菸討論事情的民進黨立委們（2009資料照片）

只是如同台灣政治的快速演進，社會上對於「菸」的看法也改變了。立法院宣告全院禁菸的那一天，柯建銘戀戀不捨的在建築物的角落裡孤獨的抽著菸。老的同志們不斷離開，新的同事們抽菸的比例越來越低。

已經從「小柯」變成「老柯」的柯建銘，背影看起來有些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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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崐萁很早就開始打造自己的形象，沒有人教他，當時也沒那麼流行，但他希望自己在眾人眼中是「健康」、「正義」、「堅守傳統」的——儘管這些形象，與他本人其實毫不相干。

從「台灣錢淹腳目」的台灣股市賺到第一桶金之後，傅崐萁很快就發現，政治才是決定商業成敗的關鍵，他必須要往政壇發展。年輕商人、年輕政治工作者、中老年商人、中老年政客，來來往往之間，傅崐萁主要靠酒與垃圾話征服人心。他是個很有「人味」的人，他要讓每個人都感覺與他有所連結。他總是瞇著眼，靜靜地幫你倒下一杯，拱現場的人做什麼出乎意表的表演——三十秒內喝完一個公杯，或者直接對瓶吹之類的——他自己很少喝醉，他是那個掌控場面節奏的人，他要每個人賓主盡歡。

傅崐萁茹素多年，不抽菸，總是告訴媒體他喜歡打籃球。

他要他的形象擺脫傳統政治人物的醜陋低俗，他總是把他的外表打理得很好看，吹整好的額角，整潔的衣服，令人略感福泰但其實並不胖的體型。他並不像他曾經的「老長官」宋楚瑜是個政治家，但傅崐萁也並不介意，在為所欲為之餘，盡量看起來像個政治家。

不知不覺，「小傅」也成了「老傅」。成為立法院「傅總召」的這一年，他花了許多心力整飭國民黨的立委們，讓他們可以成為「黨意」指揮下的一支軍隊。

模仿民進黨的做法，模仿萬年總召柯建銘。儘管「黨意」（誰的黨意？）朦朧，他並不介意運籌帷幄、指揮調度。他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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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國昌第一次進入立法院的時候，掛的是「時代力量」的黨籍，這一次再來，已經是「台灣民眾黨」的總召。

時隔四年。

甫入半百之齡，他總是拿捏不準自己的形象。粉絲們總是把他畫成正義而帥氣的英雄，但是每天早晨不到六點就自然醒來，啜飲著咖啡機製作出來的滾燙咖啡時，黃國昌總覺得自己是個阿伯。

只不過在立法院，他依舊是相對年輕的，精力充沛、聲音洪亮。

在這個初老的時刻，除了與髮線、肚腩對抗，另一個讓他苦惱的小問題就是香菸。台大大一的時候他就從大新社學長們那裡學會了抽菸，雖然他並不是真正的反抗者，埋首書堆的時間比對抗體制的時間多，但在時代風潮的影響下，他很喜歡自己曾經參加學運社團、帶有反抗標籤的形象。一開始是沒有排斥抽菸，後來變成並不會刻意戒菸，再到後來，如同他面對每一個慾望之物的態度，他總是無法自我控制，他已經變成一個老煙槍了。

以民眾黨總召的身份重返立法院的那一天，在全面禁菸的立法院，他跟柯建銘相隔幾步，一同抽著菸。

黃國昌對於重返立院很振奮，但是他還記得四年前被柯建銘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恥辱。他根本不想聽柯建銘在旁邊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囁囁嚅嚅的說些什麼，只是一個勁地讓尼古丁充滿肺部，刺激神經之後吐出。

討厭的老柯，他要打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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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院三黨不過半的局勢，讓三位黨團總召之間的關係自然而然的曖昧起來。

民眾黨倒向何方，哪一方就會是立法院的主導者，絕對的「票多的贏，票少的輸」。

民眾黨主席柯文哲曾經要黃國昌巧妙地遊走在藍綠之間，想辦法佔盡好處，但很快他就無暇操作，讓黃國昌自行運作去了。

民進黨很早就確定了不理會民眾黨的搖擺策略，擺出高姿態要求他們「起義來歸」。

傅崐萁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經常在黃國昌躲起來抽菸的時候跑去搭話。說得更精確一點，傅崐萁從不吝於在任何一個時刻展現對黃國昌的興趣與熱情。黃國昌一開始很不習慣這位「有前科」的「國民黨」總召對待自己的方式，但隨著各項立院日常操作的合作，兩人竟發展出如魚得水般的關係。

兩個多月的國會改革法案之後，他們幾乎已經是「親密戰友」了。

有時候因為不同的理由表現冷淡，但在與民進黨對抗的時刻，他們總是自然而然的「藍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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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戒嚴時代，破壞異議份子的形象就是國民黨的老招。諸如逃稅漏稅、亂搞男女關係、酒駕車禍、亂罵髒話、隨手丟垃圾……從一般人的角度看來有瑕疵，便是國民黨的攻擊之處。在個人道德上摧毀異議份子的正當性，便能摧毀他們在政治上的正當性。

到了「民主」時代，攻擊形象成了誰都能用的招式。然而攻擊與攻擊並不等價，在「道德」之上的「政治」，能在一定程度上說服民眾，不需要在意那些問題。

民主是什麼？難道不是「民眾」說什麼是什麼嗎。

形象很重要。

傅崐萁用心的經營自己，溫暖、尊重傳統、重視家庭、講話條理分明，這些形象，掩蓋他的違規炒股、箝制地方媒體、違法投資⋯⋯各方面的問題。

到了立法院，在黨團協商的場合，傅崐萁總是興味盎然地看著他兩位主要的對手。柯建銘行將就木，黃國昌左支右絀。老柯暫且不談，黃國昌真的是十分有趣的人。傅崐萁喜歡長得好看、年輕有活力，帶點魯莽與天真的人，黃國昌正在他的好球帶上，他帶有殉道者的氣味，卻是個唯利是圖的人。黃國昌讀過博士、當過中研院研究員，然而身上沒有知識分子的惡臭，反而更接近他們這邊。

「更接近『我們』這邊。」傅崐萁玩味著，黃國昌更像經常被嘲笑為「草包」的他們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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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會期，柯建銘在黨團協商的休息時間，在鏡頭前抽菸被台北市議員檢舉。

協商到一半，菸癮犯了的柯建銘(2024.06月）

老柯沒有抗辯，摸摸鼻子繳了罰款。問到之後還會不會抽？有沒有戒菸計劃？他老實的說「還會」，也不打算戒菸。畢竟年紀也大了，在這一點愛好（或習慣）上，他打算順其自然了。

對於藍白兩黨的年輕從政者來說，這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他們極力攻擊柯建銘的「老菸槍」形象，認為他是「公害」。從這一點再往下深挖，沒有公德、沒有道德，阻礙民主、民主公害。

香菸早已不是對抗戒嚴體制時的燃料了，它成了邪惡的象徵。

以主戰派之姿進入立法院的新人立委徐巧芯，趴在柯建銘用過的辦公室外面，嗅聞殘餘的菸味。她還收走了所有的垃圾，誓言要在垃圾中找到柯建銘「再犯」的證據——他就是無法自我克制的罪人。儘管最終一無所獲，但是徐巧芯的「懷疑」，已經藉由主戰派的媒體、網紅，傳達給他們的受眾。

這，也是重要的形象問題。

趴在地上聞菸味的徐巧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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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火，燃燒，輕啟雙唇。讓不應該進入體內的東西進入，運作一圈，再排出體外。

男人們在抽菸的小空間，建立彼此的親密關係。

在院會衝撞的空檔，傅崐萁找到犯了菸癮的黃國昌，在議場的側門。

傅崐萁不抽菸，但他沒有避開黃國昌的二手菸，反而嗅聞著略帶苦澀的味道，討論起攻防的細節。

同樣是菸。

柯建銘的是邪惡的臭味，黃國昌的是勝利的香味。

在煙霧繚繞中，傅崐萁說，下週一，一定要把法案推過。

在議場側門抽菸的黃國昌，與傅崐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