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三年半前的夏季,雨彤剛滿十二歲,居住在荃灣西區,就讀該區的官立中學。當時她所犯的罪行頂多是校規,用扣針任意收放裙子長短,趁老師寫黑板時偷吃零食,為課本裏的杜甫像畫上女僕服,雖未能與高年級校花媲美,但無疑是活潑開朗的班花初綻,從來沒有甚麼壞心思。
可是班上仰慕者們只敢遠觀,不敢表白,事關雨彤有個帥翻天的男神爹地,鬍子拉碴反倒率性不羈,老是綁着跟武俠似的丸子頭。貴為業內聲名鵲起的自僱珠寶設計師,居家辦公,彈性工時,縱然是早起無能賴床鬼,卻每天準時駕車接女兒下課。酷炫的超啞子夜藍復古機車,在日照下閃放異彩,經典英倫騎士、指針式雙圓錶、直立汽缸引擎,辣得冒煙,文父摘下頭盔搖了搖頭、甩去髮絲上的汗珠,飄逸瀟灑地轉臉向學校門口。
「上車吖,公主。」這老爸,簡直不要太有型。
「兒臣遵命——」雨彤玩鬧着行提裙禮,跨坐到摩托後座。
直教尾隨班花的男同學止步不前,收起手上情書,自覺高攀不起,且打消鼓起勇氣求愛的念頭。就連待在校門前向學生揮別的女教師,也飢渴得嚥下涎沫,親睹人父俊顏了後便回到學校裏,不再作秀,態度突轉斥責人們儀容違規。老天賞飯還餵到嘴邊的典型例子,文氏父女單純存在,總有些不知何許人也競相為他們傾心。
那天適逢文父生日,雨彤答應與老爸到處逛、到處玩,黃昏時份便買外賣駕駛上山,肩並肩坐在涼亭下,邊看夜景邊吃晚餐。兩盒加起來不到六十元的雙拼燒味飯,卻已勝過所有高級餐廳,跟貼潮流的文父甚至不曾和雨彤出現代溝,有着聊不完的話題,全心全意地把女兒當成女友來哄、來疼。其時雨彤也趁夜色正好,從背包拿出早有準備的禮物送給老爸——
長約三寸的大麻葉造型金屬髮簪,借意調侃他的腦子長草。
時不時在家裏捲大麻減壓,還好意思勸女兒別抽菸喝酒的文父,壓根不覺得不好意思,欣喜地將髮簪佩戴在頭上,逐對着手機前置鏡頭狂照鏡子。逗得抿嘴微笑的雨彤,歪頭,單眼,伸手隔空遮隔老爸下半臉的絡腮鬍,心底暗忖,身兼母職的你連當女人也很有行情,而我,我好慶幸能與你相依為命。
當夜下山回程,雨彤戴着頭盔偎貼老爸背上、緊摟着腰,以避開迎面吹拂而來的猛風,倘若父親是女兒擇偶標準的參照,她只怕自己這輩子都交不到合格男友,還是別瞎想了,用力抱擁這頃刻間就好。
倏忽,有隻猴子蹦到公路上。
「嘎——」急於推舵轉向閃躲,誤使機車翻倒在地擦出火花,輪胎尚在全速運轉,及時跳車的文父騰空把雨彤拉入懷中,捨身掩護,兩人重摔在瀝青路面滾了好幾圈。其多幅式輪圈化成攪拌機,噴濺鮮血,如此不惜血本想要饒過野生動物,卻難阻摩托滑行的慣性動能,攔路猴仍是要絞成肉醬,「唰——」
先別管那頭猴子的死活了,人沒事就行,幸好雨彤只是擦破手肘和膝蓋,癱軟躺臥的老爸亦可簡短對答,惟因摔到腰椎而無法動彈。儘管女孩已竭力梳理腦海裏的混亂思緒,但當她顫着手掏出電話時,這破爛螢幕就是不能正常撥號。
「阿,阿女⋯⋯」文父氣息奄弱,在面罩內殘喘:「頭,頭⋯⋯」
雨彤聞言匆促爬到老爸身旁,無從透視那遍滿裂痕和血跡的擋風鏡,急着掀起鏡片察看傷勢,偏又如螺絲生鏽的鋁窗框般推拉不開,唯有將全罩式頭盔整個摘下。你看,文父確實是腦子長草的,金屬髮簪從後腦杓扎穿顱骨,搗碎了右眼球,似是熬得稀爛的紫米紅豆粥冒泡溢鍋,鑲飾大麻以目框為花盆栽種成株,腦髓隨之化作草葉上的露滴。
「頭先隻馬⋯⋯馬騮,有無事⋯⋯」文父話音剛落,便暈倒在女兒膝前。
「呀——!」雨彤的驚呼響遏行雲,喊破嗓門也不獲上天垂憐。
毒品原植物的擬像害得父親陷入持續性植物狀態,對自身和外界的認知完全喪失,雖然他的積蓄能支付公院醫療費用,以及女兒將來十年的日常開銷,但想轉至私院採取靜脈雷射或高強度復健等治療,不到半年便彈盡糧絕,還要這樣撒錢賭個醫學奇蹟嗎?當然要,雨彤作為老爸僅存的直系親屬,能代為行使意願繼承遺產,問題是遺囑授予書不得發給未成年人士,須由法院委任監護人負責管理。簡而言之,保障未成年繼承權的相關法例,反過來剝奪了病患家屬代理醫療決定的權利。
這個繁文縟節的所謂文明對你摑了巴掌,叫你所珍愛的都躺着等死。
跟那位飽受欺壓還爭着自我責難的陳某不同,能支撐雨彤存活下去的自勉是「我沒有錯」,要怪就怪那隻猴子在錯誤時間走到錯誤地方。
隨着監護權歸還闊別多年的生母,逼着雨彤搬往梅窩同住,此前她對這種偏遠地區根本聞所未聞,畢竟是便捷至上的城市女孩,鐵路綫不接通的地點等於不存在。萬般不願地撰寫自薦信,轉讀鎮上只此壹家、曾差點倒閉兩遍的翁氏紀念中學,每年象徵式收取八千元學費,靠劈價賤賣的教學品質如何就不言而喻了,雨彤已經很努力地胡亂寫信,卻不用面試便通過申請成為中二級插班生。
誤上賊船,不管是這所九流學店抑或跟老媽回娘家,全都是賊。
或許文母所言不假,確是為了女兒的前途和幸福着想,才不願意把該筆遺產枉費在前夫身上,甚至懶得尋求法律諮詢。其實外公外婆對待孫女不薄,偶而回家吃飯的姨母舅父也試着淡化隔閡,連老媽有苦難言的眼神也很真摯,但雨彤始終不能擺脫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女孩受不了了,胸口快要裂開,撂下碗筷便當着全家人的面唾罵:「如果你唔係為咗錢,就係唔想阿爸醒返,因為當年搶唔到撫養權,所以而家想獨佔啫!」
還記得女兒將自己鎖在睡房,閉關上好幾天,文母非但不爭不駁,還日夜不輟地送餐放在門口地上,用行動證明自己的心意。真是抱歉,雨彤迫切需要的並不是這份無法變現的愛,廉價至極,為此她在前途和錢途之間選擇了後者。
網民不是經常聊起糖爹糖寶、賣身致富的八卦麼?雨彤學以致用,開始在社交媒體發佈清涼照,專誠買來拉繩聚攏胸型的無肩帶內衣,把兩瓣發育未全的乳丘擠出深溝,整天大秀纖腰自稱變胖了好想哭散播身材焦慮,很快接到許多陌生訊息。等到收件匣堆滿假冒青少年的戀童癖,及各款形狀大小的露鳥照片,才作背景調查篩選出年齡相若的男生,挑根最短最幼的給自己試手,那話兒長得醜都算了,不幸遇到大傢伙那就弊傢伙。
談妥時薪和服務價格,飯錢與地點均由男方承包,惟每逢真人赴約,雨彤便會躲在匯合地點的街口轉角,臨時爽約逃回家,總是跨不過心理關口。
女孩可沒想到學年開業竟成了生意開張的契機,鑑於校方知悉文同學曾親歷車禍、其父因而腦傷癱瘓,故安排她面見駐校社工接受輔導。起初雨彤對這種打官腔套近乎的辦公談心很是抗拒,後來逐漸向吳志安敞開心扉,終歸是個老爸沒死透就沒藉口哀悼的丫頭,連最順手的情緒樹洞也足以讓她產生依賴。
既然下定決心要出賣色相,又喜歡上了這個相距二十歲的男人,那就引誘他替自己開苞吧。趁着在社工室傾訴時,雨彤反客為主問起志安的童年,更指想必是受過創傷才可切身處地開解他人,扮作好奇以掩飾意圖,漫不經意地愈聊愈深。原來吳志安生於單親家庭,忙着工作的老媽疲於應付兒子感受,只會專制式管教,期望過高的苛求演變成用力過猛的體罰,迄至幾年前嚴母因病離世,他還是會糾結自己未曾擁有過家庭溫暖,更遑論講故事哄睡覺的兒時回憶了,甚至害怕與女性交往。
怎知雨彤突然下跪,拉開社工褲襠拉鏈:「好大包呀,我錫返你啦。」
「你!唔好、」志安連忙攥住女孩雙手制止,推拒不到幾秒,那些恪遵謹守的道德品行和職業倫理,無不在幼齒舔咬肉莖的瞬間化幻雲煙,斜躺到椅背上仰頭悶哼:「呃!唔好、唔好話俾人知。」
幸好吳社工的尺寸略低於平均值,初體驗才不至於太難頂,說大包無非賣大包,隨口誇誇就硬了胯胯的客套話又何不能言?爾後雨彤養成帶備紙巾和牙籤的習慣,吐出嘴裏的腥,剔出牙縫的毛,得時刻保持鄰家女孩的清純形象。偷嚐禁果的經驗亦教她放膽大幹特幹,謊稱成年,頻繁接客,請別奢望在這所破學校打工的男人出手能有多闊綽,女孩雙腿分得很開,將性與愛分得更開。
這是雨彤投身援交的第五週、應召第廿八位顧客,罕有地提前半小時抵埗等候,事關見面地點竟是富人區愉景灣、四星級酒店的海玥自助餐廳。
獨自坐在落地玻璃窗旁的餐桌前,遙望着嚴重排污超標的南中國海夜景,亦不減室內的歐陸風情,點亮暖色調燭台燈,摟住法式花卉圖騰的天鵝絨抱枕,毫無卵用的珊瑚和海星擺件點綴古典氛圍,爽死。反正是花糖爹的錢,女孩豈肯吃虧,先來個最愛的龍蝦雜錦刺身拼盤,以往從來沒嚐過的香煎鵝肝,仍覺得嘴饞就再吃塊藍草莓芝士蛋糕,她已經儘量吃得輕巧了,慎防待會因活塞運動而腸胃不適。
如倉鼠囤糧般把食物塞滿口,失儀地鼓着腮幫子,偏在此時迎見金主坐到自己面前,方知又是個照騙男。兩邊屁股坐滿三張椅子,頂着比足月妊娠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大肚腩,像是在西裝裏放瑜珈球,別人肥胖充其量長出雙下巴,他的脖子卻充脹成氣囊,難道是練成了崑崙派的蛤蟆功嗎?雨彤險些噎到,急得捶胸頓地嚥下肚去。
驚嚇點不在照騙,就算是異形只要付得起錢也該享有慰藉,問題是他的化名,這貨才不是甚麼司徒威廉,而是翁明憲,老是在課前早會辱罵學生的翁校長。
雨彤速即起座撤離,誰知未及站起即被校長叫住,笑道不介意雌性食量大,很有生命力。看來翁明憲壓根不記得文同學這位插班生,而女孩湊巧沒有帶夠錢結帳,硬着頭皮坐下陪餐,唯求校長別吃飽太閒認出學生,出演嫖客良心發現勸娼從良的戲碼。
他土豪式高舉點菜單大呼服務員,餐桌頓時擺滿銅盤重肉,蜜糖香草原隻燒雞、卅五盎司烤全羊肋、三成熟安格斯戰斧牛排、黑豚豬鞍架伴蘋果蓉醬,剛上來便蛇食鯨吞了兩小時。盤子已然摞成高塔,鬆垂兩頰黏滿變質發餿的血沫和渣滓,終捂着巨肚打了個超長的嗝:「呝喔——」胃氣噴向女孩臉上玩起蒸汽美容,比失修外溢的化糞池更難聞,真虧雨彤能堅守溫婉可人的服務態度。
「肚仔唔舒服?傻瓜,食太多喇。」她拾起口布,俯身替對方擦嘴。
「唔係呀,我去廁所扣喉先,返蒞再落單,食得嘅就唔好嘥,哇哈哈!」
瞧着翁明憲踏着臃腫拖沓的碎步,往男廁方向走去,雨彤暗自臆想這個六呎四吋的暴食症,幾乎有點不太像人類。
是日晚飯總共吃了四小時五十五分鐘,時近午夜才把女孩帶上酒店客房,他渾身是皮脂汗臭,卻拒絕以情趣為借口共洗鴛鴦浴,又不反省自己肥膩纍垂教人不堪直視,偏要開着房燈,喘着粗氣說要看清楚同屬物種的交配過程。這可算雨彤聽過最心寒的話,還是趕快搖射,趕快離場,到附近通宵營業的餐廳過夜,等待明早的渡輪航班吧。
當女孩跪到床邊為男人脫去褲子,將下腹贅肉逐層逐層揭起時,竟見其胯間懸吊着莖頭紫青的十三吋巨根,外皮長滿跟菸頭燙穿似的焦痂及膿瘡,嚇得當場尖叫竄逃,但立刻慘遭扯頭髮拖行,摁倒在地掰腿硬上。近五百公斤的體重落在背上,雨彤忽成地震災民,壓在房倒屋塌的頹垣敗瓦下,胡亂掙動、捶打,亦無力遏止那腐朽的肉棍強行塞入乾涸的陰穴,盆骨要被鑿開,洞窟正在崩裂,只能插進去半截已捅得內臟變形。
「爸,」雨彤側臉貼在地面的嘔吐物上,痛哭着二便失禁:「救我。」
事後她把自己鎖在客房浴室,打開蓮蓬頭掩蓋啜泣聲,翁明憲倒是行若無事地光着膀子倚在門邊,說從今天起有校長罩着,文同學不用擔憂成績和升學等問題了。是的,這頭公豬清晰記得招嫖的是自家門生,並且瞭解自己的行為是強姦,純為滿足用性來摧毀成未年人的權欲,致力於分享陰蝨和梅毒。
奈何災情暫未告終,老翁淫意難平,趁着平日上學故意召見雨彤,打算在校長室消遣解悶。眼看久未等到嫩屄送貨上門,便找來何主任問話,在得知女孩驚得裝病請假時,恰好搔到癢處,萌生了家訪的念頭。
這是為何雨彤必需主動巴結她,連翁明憲也得聽她使喚的惡霸——
隔壁班的李欣驕。
兩女初見於週五半夜,梅窩碼頭灣畔的酒吧西餐廳內,掛着忽藍忽紫的黯色燈泡,同學們身穿便服,坐在菱格紋半圓型沙發卡座上,女的在猜數字拳,男的提議玩國王遊戲。欣驕位於座椅正中央,分明是這個小團體的權力核心,有別於檯面各式廉價酒精,調酒師向她端來了特製火燄酒,奉承地表示這杯酒是按其性格訂造。其時雨彤在斜對面的酒桌看風,未敢在眾目下貿然去攀談,直到周遭閒雜人等都醉得東歪西倒,剩得微醺的欣驕打亮火機、惆悵瞪視着火舌發楞,便把握住派對結束的時刻忸怩上前。
「嗨?」雨彤才剛開口,即遭欣驕喝退半步,「躝。」
既沒有正眼看人,也不用抬高音量,就是恰到其份的平穩語調,加上點火烘手吃痛解酒的怪異舉措,開門迎客的場子便成了生人勿進的雷區。若是以前的雨彤,老早在心裏咒罵這人真沒教養,惱羞得徑直離去,可女孩自問已束手無策了,惟壯大膽子,把酩酊昏睡的同學們逐件搬開,操勞得汗流浹面,才騰出位置坐到欣驕旁邊。
此舉反而勾起欣驕的興趣,心想對方要麼有冤情,要麼有病情,並翹腿抱臂雙目直視以示批准。急不暇擇以抱穩救生圈的雨彤,緊張地深吸口氣、憋足了勁的耷拉着頭說個沒完,偏又窘急得聲音顫抖,邏輯順序在結巴的話語中顯得零碎,好不容易把老爸意外癱瘓、自己靠援交賺錢、受到翁校長侵犯的事告知。於是欣驕反手握啤酒瓶頸,敲碎其底部,逐掬起雨彤的手,將這柄利器放到她掌心裏,理所當然道。
「劃花自己塊面先,我要你毀容,到時再考慮幫唔幫你。」
「吓?」雨彤難以置信自己所聽到的話:「我咁樣做,對你有咩好處?」
「好玩囉,我屋企養得起成間學校,養埋你老竇又點話,制唔制?」
「係唔係我照你意思去做,我就有錢轉阿爸去私院?」
「都話考慮吓咯,你唔試又點知?」
原是漠不關心才胡說些令人知難而退的屁話,豈料人家的父女情遠比自己所能想像的還更親厚,看着雨彤攥緊破瓶子,皺起眉閉目呢喃,在搖頭不克和頷首自振間反覆來回,嘟囔道反正天生麗質連刀疤也是加分項,竟真的不管不顧地對自己狠下毒手,聲嘶力竭往臉上捅去。趕在玻璃割毀這副美貌前,欣驕及時扼住雨彤的臂腕阻止,甚麼鬼東西,看來冤情和病情都同等地嚴重,聽聞父女倆悲劇後感到的亦非憐憫而是艷羨。
聽好,白癡,這可是課堂不會教你的事情,欣驕嗤笑着說。
「如果你想對方幫你,傷害對方,唔好傷害自己。」
緊接着的上學日,雨彤摟住代替書包的名牌手袋,生怯地回到校園走廊,卻在門前不遠碰上正步出教室、得側身扶肚子磨蹭門框才能擠過去的翁明憲,倒楣的四目相覷。誰知校長登時垂首帖耳地規避學生,以慌忙而鈍拙的步伐轉身遠去,隨着上課的鈴聲響起,女孩坐到自己的桌椅,還在其抽屜中瞥見某人留下了藥片包裝紙盒,便拿到手上端詳,方知是專治梅毒的青徵素來着。
原以為兩人非親非故,能為自己擺平校長算是仁至義盡了,但不,無論當面捅刀或施以援手,欣驕做起事上來總是不遺餘力。當天雨彤照常回到家,按着計算機在客廳核算帳單的文母,忽然雀躍地走來,把從書信堆中搜到的信件遞給女兒。殷切地接過細閱,確是私家醫院寄來的通知,表明院方已收到申請人的繳款及保證書,且附上沒有署名的感謝咭,承蒙厚愛又深感榮幸,本亦當效綿力為李小姐的好友家屬提供最佳治療,其恭維程度,甚至有種被槍指着頭寫信的既視感。
李、文,兩女,因這份恩情而不該隔着標點。後來雨彤接到匿名的語音短訊,乃欣驕相約至銀礦灣沙灘,喝酒聊天,無謂質疑恩人是如何取得自己的聯絡方式了。事關在文同學眼中,哪怕李同學要駕到主基督府上,砍掉祂的釘痕手來裝飾家門口的窺視孔,也能不費吹灰地辦到。
晚風打在李文兩女身上,校服裙襬飄揚,赤腳踏過粗糙沙礫,放進白襪子的黑皮鞋垂掛於指尖搖晃,凝聽海浪潺涓拍岸,相繼舉起酒瓶大喝兩口,雨彤就這樣靜悄地跟在欣驕背後。
「唔好將我嘅軟弱當善良。」欣驕漫步着嚴肅道。
「你調轉咗,應該係唔好善良當成軟弱?」
「無調轉,係軟弱唔係善良,你敢逆我意,我即刻派人抆走條氧氣喉。」
「明白。」雨彤只得俯首稱是。
而拒絕承認善舉出於善意,正好說明欣驕不是壞透頂的人,雨彤寧願無視那些毆打扒衣拍片的惡行,全心全意地忠信於她。皆因那夜她倆醉意朦朧的衝着狂濤吶喊,猶如日本映畫,把積壓許久的情緒垃圾傾倒進大海,吼得嗓音沙啞,驀地紅了眼眶,受累於酒精麻痺的蹣跚步履,依偎着哭崩倒地。墨黑的波瀾捲來浪花,如白蕾絲邊,撲騰到透薄衣裙上又挾着沙子流走,偶然地肉身交疊,讓雨彤察見欣驕手腕留有束線帶的勒痕,心想,你是有着相似的遭遇,才破例為我心軟對吧?
驕,請不要輸給這個世界。
我真的很感恩你的惡毒,令痛苦,滿載着自由。
於往後日子裏,雨彤再也沒見過欣驕掉眼淚,她堅信的弱肉強食遠談不上有理,卻經得起實踐檢驗,很難想像她會被任何人打敗。哪料陳素這件玩具不知何時產生自我意識,不知何地帶來精神病患,設套逼使李文兩女妥協就範,導致了眼下受訊的險境。有的父親常缺席,有的是畜牲,有的躺在病榻上,間接連起了三個女生的命運紐帶,緊密地拴起來。
時間回到此刻的小黑屋內,跟那位擺明是受害者還拋不開自尊心的陳某不同,雨彤只管賣力裝哭博同情,摻雜着對往事的追想,其演技堪稱影后。接過面紙擤出鼻涕是為了雅觀,由得淚痕浸透兩腮是為了效果,氣噎喉堵地承接前言。
「我係被逼㗎,自從阿爸出車禍,就得返吳志安識得開解我,但我無諗過,佢扮熱心扮親切只係為搞𡃁妹!我真係好傻,仲要俾佢用床照迫我幫佢賣片,我唔係特登傷害陳同學㗎!」
當捏住你軟肋的人也變成你的軟肋,會很反智嗎?還好吧,人生來就有七對軟肋連接胸骨,以掩護肺腑,心裏尚有不少空間能包藏不少情事,譬如在宣誓下作偽證。雨彤只想僥倖地熬過這關,再跟欣驕看些雙人漫才和整人節目,假裝感興趣陪笑,守住她倆的友誼直至旭日西升、海口枯乾為止,守住生活中最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