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於黎明前〉
寒冷的夜晚,火焰燃燒木柴發出嗶啵的聲音。
就連最晚熟的作物,也已經收割放入倉庫,最南方的村莊也已經準備過冬的時刻,卻有一群人,聚集在雪松遍布的曠野間,圍坐在火堆前,頂著寒風,低聲交談。
火堆散落在林間各處,圍坐在火堆旁的人們,他們彼此看似毫不關聯,穿著各式護甲裝備,身旁擺著各種型態的武器,沒有任何統一的樣式;但是,他們之間又好像隱隱相連,他們的臉上有著同樣的神情,他們的眼睛看著同一個方向。
吟遊詩人從火堆聚集的人群旁走過,這是一個龐大的隊伍,由許多互不相識的小隊組成。他從隊伍的最前方一路走來,一開始他還有閒心計算人數,但當他看見的火堆越來越多時,他已經不再記得自己究竟數到哪裡,他只知道,那是一個巨大的數字,而且,隊伍的末端,還有小隊不斷加入這個集合。
雪落下了。
吟遊詩人走到一個剛剛加入的小隊旁,他們才剛剛升起火堆,橘紅色的火焰在寒夜中提供了一點溫暖,但這裡依舊很冷,小隊卻拿出裝備,開始駐紮。
等他們駐紮完,終於坐下來開始吃今天遲來的晚餐時,吟遊詩人問:「我可以加入你們嗎?」
小隊裡的人們愣了一下,彼此看了一眼,然後其中一位配戴長劍的女士說:「當然,請坐下吧。」其他人挪動位置,為吟遊詩人空出一個座位。
他們甚至沒有問吟遊詩人的目的是什麼。
「妳不問我為什麼嗎?」吟遊詩人詢問。
「不需要詢問不是嗎?在這裡的人們,都有著相同的目的。」一旁穿著護甲配戴長劍的男性看了他一眼說道。
「我們也不是一開始就認識,有些人也是中途加入一起行動。」穿著法袍的女性微微一笑,小隊中有幾個人點了點頭,「我們歡迎所有志同道合的人們一起踏上旅程。」
「不過,如果你是來為那群貴族打探消息,那就不一定了。」女法師看向他手上的豎琴。
吟遊詩人舉起雙手,向他們表達自己沒有敵意,他說:「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吟遊詩人。」
「現在沒有普通的吟遊詩人了,先生。」女劍士用彷彿詠嘆一般的語氣說道。
火堆旁陷入一陣的沉默。
吟遊詩人看著眼前的男女們,他們的裝備稱不上精良,甚至不怎麼齊全,就跟這一路走來看見的其他隊伍一樣。
「你們為什麼會來到這裡?」他好奇詢問。這個問題,在他從大隊伍前端一路走來,始終停留在他的心中。
「我只是想為我的創作找一些內容參考。」他解釋著。
「為了什麼……」男劍士低聲呢喃,這不是一個困難的問題,所有人在踏出前行第一步的時候,心中都已經有了答案。
「當然是為了自己、為了家人、為了村莊……,最重要的是,為了我們生活的這個王國。」他的眼神直視著吟遊詩人,堅定且沒有一絲動搖地說道。
吟遊詩人被他眼中的意念所震撼,而這只是來自於一個普通人,一個甚至沒有整套良好裝備,卻願意起身跨越漫長的距離,在寒冷的夜晚來到此地,而這樣的普通人,在這裡卻聚集了數千數萬人不只。
「我們不能讓這個國家被那些外來的惡魔給摧毀。」女法師握緊手中的長杖,看向吟遊詩人,「這是我們的國家。」
揹著長弓的男人搭住男戰士的肩膀,對吟遊詩人說:「你相信嗎?我跟這傢伙一個月前還在村子裡收割作物,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
「然後你們就突然決定踏上旅程?」吟遊詩人訝異地詢問。
「是啊。」男弓手理所當然的點頭。
「我們生活的村莊很偏僻,拜你們這些吟遊詩人所賜,傳來的永遠是被被塗抹過的歌功頌德。」他的看著吟遊詩人露出嘲諷的眼神,「但是,還是有一些沒有被變造過的訊息,透過其他的方式,傳進我們耳裡。」
「那些貴族打算透過控制訊息的方式,讓我們無法察覺到王國正在發生的一切,透過像你們這樣人的嘴巴,告訴我們,我們該相信什麼。」女戰士冷冷一笑,「我已經受夠被當成白癡愚弄了。」
「不只是妳,我們都受夠了。」女法師說道。
「所以你們……」就為了這些尚未影響到自己的事情,不畏寒苦地從四面八方來到這個聚集點嗎?吟遊詩人驚愕地看著她們。
即使他沒有將問題說完,她們也看懂了他的疑惑,女法師說:「沒有人該漠視自己國家正在被變賣的事實,有的人裝聾作啞,有的人希望我們裝聾作啞,只不過恰好,我們既不聾也不啞。」說完,她露出一個冷笑。
「但是這很危險、又很辛苦,而且……妳們還是女性。」吟遊詩人看向她們,言語中帶著遲疑。
女戰士搖頭。
「你錯了,在惡魔眼裡,男女毫無意義,我們不會因為性別而倖免於難。因此,我首先是一個人,做為一個人站出來反對他們,這無關乎我的性別,或是我的身分。」她的目光堅定,那是經過思考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吟遊詩人在那樣的眼神中感到輕微的窒息,她太過勇敢,以至於讓他感覺自己懦弱。
「你們的詩歌裡不是都有那種人嗎?在漫長的史詩中,率先踏出第一步的先行者。」男戰士看著火光低聲說,「我們不是先行者,我們的前面還有更多比我們還要早醒悟、還要早出發的人們,他們是我們的先行者,而我們又是在我們之後加入的隊伍的先行者。」
「你看到這個隊伍了嗎?我坐在這裡,完全看不見火光的盡頭,即使我站起來,這片火光也綿延到了我視線所及之外;而在我們身後,本來漆黑無比,如今卻被無數火堆點亮。」
男戰士看向吟遊詩人,說:「你能明白嗎?我們接連不斷,看著彼此的背影,懷抱著同樣的祈願,從一個人、到一群人、再到現在。」
無數的火堆照亮了雪松林,今夜沒有星空,這裡就是人間的星空。
「你們……都不會感到害怕嗎?」吟遊詩人啞聲問。
男戰士輕輕一笑,看著自己粗糙的手指,說:「沒有那回事,我們當然也會感到害怕,也會感到猶豫。」
「但是有些事情,即使害怕,即使猶豫,也需要去做。」
「而且,我並不是一個人。」他看向身旁的男弓手,兩人相視一笑。
「再說,即使保持沉默,也不意味著恐懼不會找上門來,而恐懼一旦造訪了一次,接下來就會有無數次。」男戰士低聲說,「既然都要面臨恐懼,何不乾脆行動起來,做一些能改善現況的事呢?」
「或許,未來會因此而改變也說不定。」他環視周遭說道,「至少,在這裡的人們都是這麼相信。」
但僅僅是這樣,就足以形成這個龐大的隊伍嗎?吟遊詩人感到疑惑。
「如果你會感到疑惑,代表你只看到了恐懼,卻沒有看到我們的怒火。」女戰士一字一句地說:「我曾經有多擔憂,我如今就有多憤怒,而我的憤怒告訴我,為了平息它,我得做點什麼才行。」
她眼中映照著火堆的光,就彷彿不斷燃燒的火焰,這些火焰出現在每個人的眼底,任何輕視這些火焰的人,都要小心被它灼傷。
吟遊詩人覺得,自己似乎開始懂了這些人的想法。
沉默再次降臨這個小隊。但這次,連吟遊詩人也顧不上提問,他開始思索。
女法師感覺氣氛似乎變得嚴肅,於是岔開話題,說:「對了,給你看一個有趣的東西吧?」
吟遊詩人抬起頭看向她。
女法師舉起法杖,法杖就像被點亮的提燈,星點般的光芒漸漸亮起不斷閃爍。
吟遊詩人問:「這是?」
女法師笑著撫摸那些光點,說:「這是我家鄉夏夜的螢火,我將它刻在了我的法杖上。」
「很漂亮對吧?」女法師看著法杖上的螢光,說:「對我來說,這就是我的光,我只要看到,就會想起我所愛的一切。」
「它給了我勇氣,照亮了我的黑暗。」她輕輕吻了法杖上的光輝,神情虔誠而溫柔,「我不會背棄我的光芒,也不會背棄腳下的土地。」
她站了起來,舉起手中的法杖,鄰近小隊中,有人看見她的動作,紛紛默契地舉起刻上各種光芒的武器,很快,吟遊詩人了視線裡,就出現了各色光點組成的海洋,與火光交互相映。
女法師看著那些同樣舉起武器的同伴,回頭對著吟遊詩人說:「當我只有自己的時候,我無法掙脫黑暗,但我、我們從來不是獨身一個人。」
「我們要點亮黑暗,告訴那些徬徨於長夜的清醒者,我們在這裡,你絕對不是孤獨一個人。」
「一人份的勇氣很少,但如果是百人份、千人份、萬人份的呢?」女法師看著吟遊詩人的眼睛,說:「一定會有更多人看到我們點亮的光,一定會有更多人加入這個行列,即使是長夜,我們也一定能迎來黎明,這是我的預言。」
女法師坐了下來。
吟遊詩人的心情從女法師充滿魄力的眼神中平復,他靜靜想著剛才的燈海。他知道,即使燈海熄滅,但光芒已經留在了他的心裡。
吟遊詩人突然抬起頭說:「我要去旅行。」
他說:「我要把這些編成詩歌,我要去各個地方傳唱,去最大的城市、去最偏遠的村落,我要告訴更多的人,這個國家有光,我要告訴他們,光就在這裡。」
「我要加入你們。」吟遊詩人說。
「那會很辛苦,你可能會被丟鞋子。」女戰士說。
「或者被掃把打出村莊。」男弓手說。
「也可能比那都更糟。」男戰士說。
吟遊詩人說:「我知道。」他的手微微發抖,但他還是拿起豎琴,對女法師請求,說:「所以,請妳也為我刻上光芒吧。」
女法師問:「你想要什麼光芒?」
他的眼神裡慢慢有了堅定,說:「請為我刻下今夜的火光,這一定是可以為我帶來勇氣的光芒。」
女法師點頭,拿起法杖為他刻下光芒。
不需要過多的言語、不需要過多的解釋,看到那樣的眼神,就足以明瞭,夥伴的決心。
抱著刻上光芒的豎琴離開那個小隊時,吟遊詩人的腳步沒有變得更輕盈,也沒有變得更沉重。
他自言自語:「我只是要去做我一直以來做的事。」編寫歌曲、旅行,然後到各個城鎮、鄉村唱歌。
只是他現在有了目標,有了即使迷惘也可以凝望的光芒,有了無數的同伴與共享的信念。
他輕輕哼起旋律。
他要將這些不畏寒苦的人們寫進詩歌中,不是作為英雄,沒有特殊的榮光,而是做為先行者,為每個在黑夜中甦醒的孤獨靈魂,點亮燈火,即便是凜冬已至的長夜,也要為這個王國以及腳下的這片土地,帶來黎明。
抬起頭,吟遊詩人望向陰雲遮蔽的天空,那裡一片暗沉。
即使今夜看不見星辰,但他知道星光照耀著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