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恁莫去買彼个飲料,𪜶用的粉圓攏是化學的,按呢食毋好。我頂擺蹛替台北的時陣……。」(「你們不要去買那個飲料,他們用的粉圓都是化學的,這樣吃不好。我以前住在台北的時候……。」)
有時候,我阿公會突然講起他以前打拼時料理的古早味。
他都說,當時的食物是真材實料,手工製作,那才是真正扎實的純樸滋味。揉了麵團、搓成一顆顆粉圓後下水煮滾,撈出來放涼加入紅茶,就是清爽解渴的夏日飲料,不加糖精的。阿公在侃侃而談的同時還會比手畫腳,眼神飄到遠方,似乎正在追尋他們既輝煌又困苦的黃金年代——
那究竟是多少年前?肯定是在不甚遙遠,卻也不是很近的七、八零年代,一個工作很辛苦,生活吃緊的年代罷?
聽父親說,阿公和他的兄弟幾乎都國小肄業,然後早早出去闖盪,支持家裡的生計。只有老五例外,他頭腦聰明,以後沒有問題的。家裡六個兄弟,有的做生意、有的是軍人,我阿公排行老四,開的是一間照相館。
可是那模糊的印象悄聲無息地慢慢隱身了。台北六張犁,三號公車站牌的後面,埋藏的那些許淹水後浸濕的黑白照片,不知道還在不在?
我不知道。所以要小心地抓住漫天絮語,一點一點地,才能拼湊出橫亙在時間裡面的那幢相館。
父親說:「那時候阿公剛當完兵,從馬祖回來,到台北打拚,唯一的手藝就是照相。他就用走的一家一家找相館,晚上睡車站,後來是做電機的借他電話,才讓他打到一間肯收師傅的。」
阿公在馬祖做譯電兵,退伍回來,就用他那堅毅頑固的方式揣頭路(找工作)。後來跟他同連的同鄉借他電話簿,才終於勉強落腳。
照相館老闆待他不錯,一個月1200,「比國小老師還高」,(父親認真的對我說)。阿公當兵前在台南拜師,學得好,再加上在馬祖幫忙修底片,功力算是深厚。做了一陣子,阿公決定獨立開業,就在那時的六張犁,3號公車站牌附近。
開業之後自然收些學徒,於是阿公阿嬤練就一手古早廚藝,處理多人伙食輕而易舉。相館忙碌,孩提時代的伯父、父親因此特別知足,也耳濡目染,多少會煮些菜餚、知道如何拍照。
舊時,拍張黑白照片並不是件簡單的事。需要待在密閉的暗房之中,先摸黑將底片沖洗出來,忍受四處瀰漫的汗味與醋酸味,再憑藉師傅嫻熟的技巧與經驗,將底片仔細的修整,透過暗房中的小紅燈,將每一份用底片拍出來的珍貴照片,夾在亮紅色卡紙相冊裡,封面還印著燙金的照相館標誌。
清晨太陽剛剛出來,照相館已經開張。也許是個晨光熹微的上學日,一名母親帶著兒子來到店門口焦急地詢問能不能拍月票照片。我奶奶說可以,手邊晾乾照片的動作沒停下來,一旁的學徒招呼客人進店裡,其他人繼續忙著切割照片。人人各司其職,井然有序,其中夾雜著母親對兒子的碎念,以及對面早餐店穿越鐵捲門縫隙的豆漿油條香,使得早上工作的畫面增添幾分生氣,而每個月總是有幾天忙得不可開交。
「黑與白,是光影最純粹的樣貌,既精煉又縝密而細緻,簡單的色彩於一張張照片裡頭飄盪,訴說不一樣的故事,每張照片都充滿珍貴的意義,即使它只是粘在平凡生活中的一片薄紙。」讀中文系的大伯是這樣形容的。
「這個變成這樣,大概也很脆弱了啦!」大伯拿著一張價目表這樣說。
臺北天氣多雨,這是大夥兒最討厭的事,因為下起大雨真的會淹水,。
這往往必須看到塑膠椅(造型像扯鈴)和老鼠(!)在水中載浮載沉才能發覺。於是,孩童時的伯父、父親也跟著學徒及父母跳起來搶救「吃飯工具」,因為只要底片還有,就能再洗照片,但事實經常是泡水的底片已經不能用了,因此它們便沉睡在公車站牌後。
九零年代後,印刷照片不再如此盛行,即使更換較佳的設備,可以拍彩色照片,照相館風華仍不敵歲月流轉,漸漸淡去了。孩子們脫去青春的外殼漸漸長大,之後阿公回到雲林老家養老,過含飴弄孫的清閒生活,一邊照顧老家的農田。
非常輕地,屬於照相館的種種散去了。
不過我知道,阿公眼眸中閃爍的欣喜之情是在喚回曾經打拼的記憶,值得被收藏,而且彌足珍貴。那算是一場美好的仗,我爺爺、奶奶打過的,含辛茹苦、堅毅不屈,就算家裡淹水也挺身奮戰,一張張黑白照片飄過,但記憶是彩色的,它們也裝著打拼的故事,我會記得在六張犁的三號公車站牌後曾矗立一間照相館,我的祖父母經營的那間,老四的照相館。
是歲月的手吧?揮著轉著把一張張收據和價目表都轉成了一種令人嘆氣的黃。不過,標誌是燙金的,所以,不會褪色。
-The END 31.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