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向來是文學作品很喜歡探討的主題,也許就是因為沒有人真正體驗過死亡,才讓這一切模糊的既令人著迷、又難以抗拒的讓人心生畏懼。西格麗德·努涅斯(Sigrid Nunez)在前作《摯友》裡,探討「死後」,以友人自殺死亡後被遺留下來的人為視角,突如其來被友人第三任妻子交付照顧一隻體型碩大的大丹狗,在和這隻大狗生活的點滴裡,回顧與死者生前一同經歷過的細瑣片段。《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則是將死亡拉至「將死」的階段,敘事者被癌末正計劃安樂死的友人請求陪伴她度過人生的最後時光。兩部小說同樣探討生死,或說對生死之辯證。
努涅斯這兩部作品都獲得極高讚譽,《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也在不久前由阿莫多瓦改編成電影《隔壁的房間》,蒂妲·史雲頓、茱莉安·摩爾主演,在影壇掀起一波熱潮。對我而言,這兩部作品精采之處是作者以亡者(或將亡者)的他者視角——而非遺族,因此得以拉開一段距離,卻又無法置身在外的奇妙狀態,去理解死亡、或是去發現自己始終無法理解死亡;去書寫,進而發現自己終究無法書寫;然後,繼續活下去。
《摯友》裡的大丹狗,擁有在狹小公寓中無比突兀的巨大體型,呈現一種無法被忽視的意象,尤其狗狗總以忠實著稱,盡職地哀悼彷彿一再強調,死亡的友人已經死去。我陪伴著哀傷的大狗,又或者大狗陪伴著哀傷的我,然而我既非遺孀(遺孀或許還有權力這麼說:「我知道我會討厭牠。我不想懷抱著某種感覺過日子,那會讓原來已經夠複雜的感覺更複雜——」她指的是她對你的感覺,但她沒說出口。「那會太沉重。」),也非親非故,我卻無法拒絕這個請求。自此以後,狗在我的生命裡,像是你始終還在我的身邊。但我意識到牠不能成為你的替身,因為牠和我(甚至更甚我)一起經歷著各自的心碎。我們彼此撫慰,我們不為哀傷訂定任何期限。
妳屋子裡全是狗的味道,某個訪客這麼說。我回答我會處理。
而我的處理方式是,再也不請那個人來我家了。
如果說《摯友》後半段那篇亦實亦虛的夢,像荒野中滿天的星辰,擁抱了被孤獨佔領的我。那麼《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後半段屋子裡淹了大水,則像汪洋裡靜靜浮起的鯨,支撐著被絕望淹沒的我們。
我進行著日常瑣事,同時沒有期限地「等待」著那一天的來臨,每天的晨起都伴隨著落幕前的準備。我說:我一個朋友快死了。而快死了這句話本身就預示著某種絕對。我旁觀著死前一切的衰弱,我深知這所有的交談都是最後的晚餐。
我不知該說什麼。
我希望妳說「好」。
「好」——好什麼?
我請妳幫忙,妳說好。
在那個還是輝煌璀璨的年紀,我們曾打鬧著說,在妳嘔吐時幫忙撩起頭髮的才是真朋友。如今,我卻不知道,我到底該當一個真正的朋友⋯⋯嗎?
死亡如果不可避免,為何我們如此害怕?也許就是因為,死亡最終是人類最最孤獨的體驗,妳既知道即便有了我的陪伴,妳也無法擁有我的陪伴;我也全然明白,我的陪伴於我最終走向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