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火爆漫畫《地。—關於地球的運動—》,最後一話中出現了一名「不確定是不是同一個人的角色」,令人困惑、驚詫——這角色有著相同的面貌與名字,不過好像有點長高?這角色既做著「符合」原角色設定的事,同時又做著「完全不符」原角色設定的事?
這令人想起了大衛.林區。在林區電影中,同一角色可以由不同演員飾演,又或者,同一演員透過改變扮相而成了完全不同的角色,又或者,兩名不同的演員透過扮相而逐漸趨於同一角色。好困惑,好驚詫,觀眾只能以一種異常主動的方式參與電影,電影的層次與向度,自發而有機地突破再突破。
這些創作者腦袋什麼做的?為什麼要這樣設計?為什麼知道可以這樣設計?這種奇葩又簡單的設計會不會太有效、太作弊了?林區怎麼看電影、做電影,可以從《當代名導的電影大師課》作者勞倫.帝拉德的訪談中窺見一斑。
大衛.林區完全不是你想像的樣子。他的電影既詭異又扭曲,充滿著模糊曖昧,甚至有著讓人害怕的角色。但是攝影機背後的這個人,卻是我見過最樸實,最溫暖,最迷人的導演之一,這也讓我更加憂心,他內心的黑暗面是如何地波濤洶湧!
第一次看《橡皮頭》(Eraserhead)的時候我才十六歲。我看了一半就被迫逃出電影院,因為那份經驗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彷彿有人打開了一道門通往黑暗、怪誕之地,那地方似乎既不真實,又近到令人不適。時間過去了,這份怪誕質感,卻也正是我—和其他影迷—對林區電影所著迷的東西:他把隱藏在表象之下的東西呈現給我們看,例如《藍絲絨》(Blue Velvet)的開場中,草地裡面的蟲子,或者《驚狂》(Lost Highway)中駭人的公路—我曾經在洛杉磯訪問林區,談論這部電影。露台上擺著他正在進行的畫作。林區回答我的提問,態度非常和善,像個有智慧的長者傾聽孩子詢問他的生活。訪談最後,他笑著問我: 「那麼?你怎麼看?我得到這份工作了嗎?」
林區:每部電影在一開始,都會有一個原始概念。這概念可能隨時隨地,從任何來源出現。或許來自你在街上看人,或許來自你孤獨一人在辦公室 深思。或許這概念需要等好幾年才會出現。我了解也經歷過這種創作上的乾旱期,然而誰知道呢,或許再過五年,我又有了另一個我喜歡的拍片概念。你所需要的,是去找尋到你最原始的概念,那道火花,那份初衷。一旦有了它,就好像釣魚:你用這想法當餌,其他一切都會被吸引過來。身為導演,你最優先的主要考量,就是忠實於自己最初的想法。
你會遭遇許多障礙,而時間會抹煞掉心裡的許多東西。然而直到剪輯完最後一格,弄完最後一個混音,電影才算真正完成。這其中的每個抉擇都很重要,無論多麼微小。每個因素都可能造成你前後左右微調。你當然應該對新的想法保持開放態度,但是同時,你也必須堅持你最原始的意圖。這是一種標準,你可以依此標準來檢驗每個新提議的可行性。
林區:我從一開始就發覺到聲音的力量。當我用投影機和塑形屏幕進行「現場繪畫」(live painting)時,四周伴隨著警笛聲。從那時起,我一直相信聲音是電影作品的一半。電影的一面是影像,另一面則是聲音,如果你可 以正確結合這兩者,整體力量將會強過部分的總和。
影像經由不同元素組成,其中大部分都難以完美控制—包括燈光、構圖、表演等。而聲音(我也將音樂歸類在這裡)是個具體而有力的個體,它真真實實地存活在電影中。當然,你必須找到對的聲音,這表示你得進行很多對話及測試。很少導演能夠讓聲音的運用超越其單純的功能性,因為他們只會在電影拍完之後才想到聲音。而且後製的時間表通常都排得很緊,他們根本沒有時間與音效設計師或作曲家合作激盪出有趣的東西。這就是為什麼從《藍絲絨》之後的這幾年,我都會試著在電影開拍前就把大部分的音樂都做出來。我與作曲家安傑洛.巴達拉門蒂(Angelo Badalamenti)討論故事,並且錄下拍片時我所聽到的各種音樂,無論是對話戲中耳機出現的音樂,或者音箱傳出的音樂,讓整個劇組沉浸在良好的氛圍當中。這是個很好的工具。就像一個羅盤,幫助你找到正確的方向。
對於歌曲,我也採取相同的方式。當我聽到一首喜歡的歌時,我會錄下它存起來,等待遇到到合適的電影可以放進去。例如,「凡塵樂團」(This Mortal Coil)有一首歌:〈海妖之歌〉(Song to the Siren),我嘗試在《藍絲絨》裡面放進這首歌,但是並不適用。於是我等待。當我開始拍《驚狂》時,我感覺到這次可以用它了。還有很多對我深具意義的歌曲,我正等待著在未來的電影中使用。
林區:每個導演都有特別的技術撇步。例如,我喜歡玩反差。我喜歡用大景深的鏡頭;我喜歡超級大特寫,例如《我心狂野》(Wild at Heart)中著名的匹配剪接鏡頭。但是,這些都並不是有系統的。我有個非常特別的推軌運動方式。這是我在《橡皮頭》中實驗過的東西,後來也一直在用。它的運作方式是,你在推軌攝影車上裝載沙袋,一直裝到你感覺它重到無法動彈。於是攝影車需要好幾個人的力量才推得動,當它開始移動時,速度非常緩慢,就像老舊的火車引擎。但是,過了一會兒,它的動量開始增大, 推車的人得開始往後拉,把推車拉回來。他們得用盡力全力地拉,非常耗體力,但是在電影中所呈現的結果,卻驚人地流暢而優美。
我覺得在我所有的電影當中,最棒的攝影機運動是《象人》(The Elephant Man)裡的一場戲,當安東尼.霍普金斯(Antony Hopkins)扮演的角色第一次發現象人,攝影機推近他,看到他臉上的反應。在技術上,這是個非常好的移動鏡頭,而且,當攝影機停在霍普金斯臉的前方時,他的眼底落下一滴清淚。這是完全沒有設計過的,只是片場中發生的魔術之一。當我看到這樣的狀況,即使這鏡頭是第一次拍攝,我依然決定不必試 第二次。
林區:我的電影經常讓人驚訝震撼,因此常有人問我,取悅觀眾是否就是錯的。其實,只要沒有違背自己的樂趣和願景,我覺得取悅觀眾並非壞事。反正你不可能取悅所有人。史蒂芬.史匹柏是個非常幸運的導演,因為觀眾喜歡他的電影,顯然他也喜歡拍他的電影。如果你試著取悅觀眾,但是為了完成這任務,你拍了一部自己可能都不想看的電影,那麼,下場一定是個大災難。這就是為什麼我覺得,任何一個自愛自重的導演拍電影卻沒 有終剪權,簡直是荒謬透頂。拍電影要做的決定太多了,必須做決定的人是導演—而不是一些對這部片沒有投入絲毫情感的閒人。
所以我對每位年輕電影工作者的建議是:自始至終永遠要掌握你電影的控制權。如果要放棄電影最終的決定權,那乾脆就別拍算了。因為如果做了這樣的妥協,你會飽受痛苦煎熬,我從經驗中悟出了這一點。我拍的《沙丘魔堡》(Dune)沒有終剪權,後來讓我受到極大的創傷,我花了三年的時間療癒,才拍出下一部電影。即使到今天,我還沒有完全平復。這是個無法痊癒的傷口。
大衛林區殞落了,世界倍感不安。再也不會有震驚世人的新作,但我們可以繼續從他的舊作中,深化他的電影迷宮。
(本文摘錄自原點出版, 勞倫.帝拉德《當代名導的電影大師課【長銷經典版】:第一手訪談,20位神級導演的電影實戰心法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