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議會
儘管戰火痕跡依舊,石子路遍布坑洞,行道樹炸成兩截,但陳承依然能清楚辨識,從前的道路規劃,方正地切割出棋盤式的住宅區塊,由路旁的樹牆劃定各自庭院的範圍,範圍內青草如茵,草地上的歐風木屋同樣精緻,三角的斜屋頂與閣樓的開窗,就像童話故事裡的場景。
「議會官員都住在這。」洪傑看出陳承想問的問題,「至於以前就這麼漂亮?對。」
洪傑接著簡述國家歷史。
以中華民國的角度來看,中華民國推翻清朝後,歷經二戰與國共內戰,最後由以共產黨為首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佔據大陸,以國民黨為代表的中華民國退守台灣。兩個政權都自稱中國,差別在於共產黨覺得中華民國已經滅亡,台灣的國民黨只是「地方叛軍」,而國民黨則覺得中華民國還沒滅亡,只是多數領土被叛軍侵占。由於反攻無望,世界各國紛紛與中華民國斷交,甚至喪失聯合國的席次,中華民國逐漸在國際場合上消失,軍事上也只能依賴美國的軍事保證和海軍協防,來維持國家的實際運作。
以台灣的角度來看,台灣從17世紀以來,歷經荷蘭、中國明朝鄭成功、清朝、日治,再到中華民國時期,台灣都給外來政權統治,並且主政的政府,多有屠殺本地人的歷史紀錄,加上近幾十年,「台灣」在國際的知名度超過「中華民國」,因此也有台灣人主張中華民國已經滅亡、或應該滅亡,台灣人必須建立自己的國家。
「但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洪傑結論,「戰爭爆發前,幾乎沒有外國政府承認我們是個國家。」
「那現在呢?」陳承問。
「國外民間猜台灣島上還有活人,但中國說沒有,所以國外政府就當沒有.......對,現在跟以前一樣。」
洪傑拉回話題。
1950年代,兩岸軍事對峙,美國派兵駐紮台灣,眼下這片住宅區,當年就劃分給美國官兵與他們的眷屬。
美國兵撤離之後,他們的住處改作店家使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熱門的觀光景點。
「那是我們的國旗嗎?」陳承問,遠處空地插著一面華麗的旗子。
「那是星條旗,美國國旗。」
「為什麼不插我們的?」
「星條旗就像佛像,擺著它當拜拜用,雖然美軍不可能從天而降。」
穿過陽明山美軍宿舍群,便抵達中國文化大學 。
文化大學創辦人有深厚的儒學素養與中國文化背景,因此文化大學的教學大樓,依循傳統中國建築風格,如四坡式的結合兩面山牆的歇山頂屋頂,以及緊密連接梁柱的斗栱結構。
此外,校內的道路多以中外聖賢命名,具有紀念意義。
當初陽明山聚落選址文化大學,除了鄰近陽明山雷達站之外,以及完整的建築設施,大學作為知識的寶庫,其圖書館與各科系的藏書,可以彌補網路的不足;理工科系與農學院的機器設備,同樣化作陽明山聚落成立的基石。
此時即將八點,洪傑一行人抵達大恩館門口,館內一樓便是開會地點。
看門的年輕士兵擋住一行人,「喂,裡面不能帶槍。」
陳承認得他是第三連的一員。
洪傑不慌不忙,「哪一條規定說不能帶槍?」
年輕士兵傻了,索要武器的手懸在空中,孫國行隨即握住他的手掌,徵收變成禮貌的握手。
「別緊張,我們只是進去看看。」孫國行說。
「孫老師好...」年輕士兵更矇了。
等到他回過神來,一行人已經進入一樓大廳。
大廳布置比陳承想像還簡單,場地清空,只有正中央的長桌與十張椅子。
上校坐在長桌主位,他黑著眼圈,疲憊在他的眼角擠出更多皺紋;他的坐姿看來難受,椅子太矮,強迫彎曲他的膝蓋;坐墊太小,上校魁武的軀幹,硬塞在扶手中間的狹小空間。此外上校身形較常人高大,依照人體工學所設計的椅背弧面,完全與他的身形錯開。
任何人坐上去都會舒服的椅子,反倒像上校的牢籠。
長桌左右,各坐一排陳承不認識的大人們。
經孫老師小聲提醒,左邊那排分別是人事部部長林英全,以及鑄造房房長張力堅、食物加工中心、和交易中心的代表;右邊是民政部部長石文隆,以及化工房、磚房、工房的代表。
至於衛星通訊中心的代表,落坐在長桌的另一側,離上校最遠的位置。
桌上擺滿紙本資料,桌外也站著許多人,不時上來與首長們交頭接耳。
但洪傑一行人的出現,抓住所有人的目光。
「嘿,沒有人邀你們來。還帶槍咧?」鑄造房房長張力堅,手指門口,示意快滾。
「幹嘛怕我帶槍?」洪傑聳肩。「我的槍口只對準畜牲。」
長桌周圍頓時鬧哄哄,上校開口,但沒有說出什麼。
反倒是林英全和石文隆兩人應聲。
「別浪費時間。」
「今天有很多事要討論,趕緊開始。」
林英全隨後補上一句,「我們可沒多的椅子。」
孫國行、陳承、鋒哥隨後退到門邊,與站崗的士兵並排,洪傑卻走向前,經過林英全身邊,視而不見,逕自站在上校身後。
「你給我...」林英全還沒說完,大廳門開,又一人走進來。
女子二十來歲,颯爽英姿,高大、兇悍,出場自帶威壓,直接把林英全的話壓沒了。
她抬下巴,睥睨掃一眼全場,刻意顯擺腰帶上的手槍,然後大步流星,走過石文隆旁邊,同樣站在上校身後,但刻意和洪傑一左一右。
兩人保持距離,緊盯前方,像一道空氣牆擋在中間。
孫國行小聲說明,「文山哨站的曹薇,代替曹大媽來。」
「我聽過她。」陳承說,「她怎麼看起來很討厭洪傑?」
孫國行突然湊到陳承耳邊,「如果他們知道三個哨站鐵板一塊,上校會更難受。」
陳承點頭,但半知半解。
孫國行拉回身子,變回一般的小聲,「所以他把她甩了。」
嗯嗯...欸?
於此同時,各單位代表躁動,林英全甚至要求站崗士兵,把上校身後那兩位架出去。
「砰!」
上校拍桌,打斷所有人說話。
「他們跟其他人一樣,就站旁邊看,到底要不要開會?」
見眾人沒有回應,上校繼續說,「要不是之前民眾干擾發言,議會本來歡迎民眾旁聽。
不管怎樣,議會就『十個人』討論,誰還有意見?」
見沒有人出聲反駁,上校點頭,「大家說,怎麼安置五分山聚落四百三十四位倖存者。」
議會很快再度亂成一鍋粥。
「淨水廠儲備剩五千公升。」食物加工中心的處長說,「一個成年人一天需要大約兩公升的水,我們只能再供應七天。」
「糧食也不夠。」人事部部長林英全說,「四心四房與民政人事兩部門,一個單位平均大概二十個人,加起來兩百,算上我們三連士兵,加起來也兩百。
我們一季稅收大約五百人的份量。也就是說只有一百人份的緊急儲備。
現在多四百張嘴,還有軍事行動的消耗,我們自身難保,不可能收容難民。」
「難道你要讓他們死在山上?」工房房長說,「哪戶人家沒有存糧?我不信湊不出來。」
「還真湊不出。」林英全說,「一個成年人一年消耗農作物300公斤,我們陽明山人口拿5,000估算,我們一年需要1,500,000公斤的糧食。
去年颱風坍方完,我們就剩650公頃的農業用地,以目前技術,我們一公頃種出大約2000公斤的農作物,總產出1,300,000公斤。
我們的糧食缺口,靠捕魚、吃海獸、還有大家節衣縮食,才勉強撐到現在。
多四百人,你告訴我農地怎麼分?大家吃什麼?」
議會吵翻天,有人反對估計的數字,說難民裡面也有小孩跟老人;也有人質疑一公頃的產量不只2,000公斤。
「以前的難民在驅趕現在的難民,」鋒哥喃喃,「人渣。」
「有閒置的農地。」民政部部長石文隆說,「竹子湖路的櫻花公園。」
許久沒開口的上校,突然插嘴,「去年坍方完,地面還很容易鬆動,現在巡邏人力有限,沒法保證那裏的安全。」
「安全的農地就650公頃,」石文隆說,「難道要難民跟人民搶地?」
上校啞口無言。
「佔道德高地,叫難民送死。」鋒哥再次碎碎念,「媽的,洪傑真該開槍。」
「有些家戶的農地需要人手,」通訊中心的處長說,「可以用減稅鼓勵承租。」
石文隆立刻反駁,說去年颱風歉收,現在還得發放七十八名陣亡士兵的體恤金,沒有減稅的餘地。
「四百人上廁所也是問題。」磚房的房長話鋒一轉,「建材夠,但人不夠,我得徵調難民。」
「沒有多餘人力監督難民。」林英全說,「每個單位都在忙,每個人都在加班,所以我才說那四百人沒辦法。」
「昨天張力堅中午就回家了。」磚房房長說,「他忙什麼?家裡衛生?」
「說什麼鬼話!」張力堅拍桌,「我家小孩發燒到三十九度,你到底有沒有同理心!」
隨後議會一陣謾罵,林石兩派人馬繼續爭執,人身攻擊在空中來回飛舞。
孫國行低聲感嘆,「四年了,議會還是不會就事論事。」
上校再次拍桌,制止沒來由的互相指責,討論繼續。
化工房房長說,「藥物不夠用,我得提前完成磺胺的精鍊過程,磺胺是我們唯一能生產的抗生素。有兩個難民有藥學背景,六個跟化學沾上邊,我要徵調他們,開銷我們自己承擔。」
「你們哪來的預算?」林英全雙手一攤,「要不工房暫停開發瀑布水力?」
兩邊人馬繼續口沫橫飛,這回沒有人身攻擊,而是拿著帳本比手畫腳,互相說服不了,議題像是永遠停不了的陀螺,一直轉啊轉。
陳承深有體會孫老師的厭惡,以及上校的皺紋怎麼來的,鋒哥更是怒咬緊牙關,像在強忍吃人的慾望。
「還有治安問題,」林英全說,「昨天發生兩起難民搶糧食的事件,雖然沒有人受傷,但第三連已經忙不過來了。」
林英全繼續說,「我們曾經和五分山聚落開戰。當初殺害我們同胞的五分山難民,該不該定罪?用我們的法律,還是中華民國的法律?如果有民眾找難民尋仇,難民應不應該受法律保護?
不只是食物和水的問題,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
上校忽然站起身子發言,一瞬間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各位,請不要忘記一件事情,」上校說,「我們陽明山聚落,是台灣人;他們五分山聚落的倖存者,也是台灣人。
今天如果區別出他們跟我們,明天就會區別出我們和另一群我們。
我們要盡可能給予他們的援助,幫助他們生存。
他們是我們的同胞。」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沒有人接話。
「上校,這很難辦。」首先開口的是石文隆,「農地就幾塊,物資就那一點,搜刮來的東西還越來越少。
雖然我不認可林部長的話,但我們的態度一樣,都為了民眾著想。
我們的疑慮,也是民眾的疑慮。
畢竟跟五分山打過仗,民眾多少有些牴觸,如果民眾不支持,那我們也只能接受。」
全場再度暗流湧動,椅子上與椅背後的人們,紛紛竊竊私語,交頭接耳。
「林部長,第一連縮編後,會擴充第三連來處理治安問題;石部長,民眾我會親自去走動,取得大家的諒解。」上校說,「在座各位清楚我的理念,清楚到不能更清楚。我對陽明山和五分山的居民,一視同仁,不能差別待遇。」
「他們還不熟我們的規矩吧?」鑄造房房長張力堅,突然發言,「如果天降奇蹟,我們有足夠的食物和水救濟他們,他們能參加下個月投票嗎?」
「當然不行。」上校回答,「選舉照原狀舉辦,他們今年沒有投票權,這點不用擔心。」
會議繼續鬧哄哄,林英全一派仍堅持抵制難民,石文隆一派則聲稱更多民眾捐贈物資,並且能調派難民參與生產。
會議再度陷入數字與為民著想的漩渦。
「看夠了,我們走。」孫國行對陳承與鋒哥說,「老樣子,議會今天不可能有定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