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議搭配BGM: J.UNA - Butterfly
升上大學後的第一個寒假是潮濕的。
這和昨晚氣象預報主播說的「接下來一週的天氣以乾冷為主」不一樣,但沒有人是錯的,只是她們描摹的對象不同罷了,主播報導的是大韓民國,員瑛意指她的床。她拉開窗簾,看見一台車頂帶著鯊魚鰭的黑色轎車駛過,她瞇起眼睛看車牌號碼,沒錯,是俞真的車,大概幾分鐘前才走出去而已,看來沒有停得很遠。
電視持續播出晨間新聞,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在俞真離開後,讓官腔的女聲和男聲填滿空白的音軌。她掩起窗簾,轉身拎起棉被兩角,攤開掀起的風從腿間穿過,因而打了個哆嗦,空虛感真是無所不在,她想。
「氣溫最低可能下探至攝氏-20度,夜間須做好保暖的準備」
今晚會是溫暖的嗎?
員瑛無法確定,她只能從俞真已經連著三天踏入她家的頻率推斷,今天她也會照著和地心引力無關的慣性開啟那扇門,也許更有力的證據是她放在茶几上的那本筆記,昨晚她說快開學了得複習一下,坐在那看了快兩小時的書,是忘記拿還是沒必要帶走,員瑛寧可不主動問,等她發訊息來確認,再送出一句「那你看什麼時候過來拿吧」,薛丁格的意圖,員瑛不願當掀開盒蓋的科學家。
換下的床單和被套在洗衣機里轉,杯中的咖啡也繞著杯壁轉,留下一圈圈的褐色印漬,員瑛攏住胸前的外套衣領,瀏覽著平板上的行事曆,沒有要緊的事,那麼今天的計畫就是宅在家一整天,她露出滿意的笑容,啜飲一口。烤麵包機發出叮的一聲,她起身走向廚房,將吐司放上白盤,再從冰箱里拿出兩個保鮮盒,是俞真前天帶來的,員瑛當時就靠在水槽旁,看著她從提袋里拿出它們。
「可以冰嗎?」
你都打開冰箱門了,我能說不嗎?
「可以」「妳要吃的?」
「給妳吃的」
「這麼突然?」
「昨天早上,妳盯著Urban Plant的酪梨蛋吐司看了很久」
「妳怎麼知道?」
「我就躺在妳身後,當然能看見」
「妳偷看我螢幕呀」
「哪是偷看呢,妳在我抱妳的時候看手機,我就當妳默許了」
其實員瑛沒有一早起來就滑手機的習慣,一睜開眼就接受破碎又無意義的資訊,會打亂一整天的節奏和心情,但為了俞真打破規矩總是如此輕易。
俞真說她被自己吸引,只有吸引嗎?
員瑛不滿於此,能吸引她的人很多,能和她滾床單的人應該也不少,那麼我和她們相比,有什麼特別的嗎?這種問題不可能直接問,所以她才要試探,讓她看見自己正物色著早餐店,也許她就會問「要不要一起吃早餐」,而非留下關門的喀噠聲和空白的床位。
結果她不僅沒問,還直接備了早餐料放進她家冰箱。
真搞不懂她在想些什麼,她大可以假裝沒看見螢幕上的內容,或者就算看見了也不做什麼,還是怕和我一起出門被她養的其他魚遇見?
即使這樣,她也能和她的魚說「這是我同系的學妹」,但這個作法是比較危險,因為自己不可能忍氣吞聲,她應該會問那些女生「她是不是也喜歡看妳們扎起頭髮的樣子?」,臨走前再補上一個wink和飛吻給臉色鐵青的俞真。
但要說她對自己不用心也難,除非她會給每個砲友都做早餐,以後要當的是律師,又不是廚師,哪來那麼多時間和精力呢。
「她很擅長讓人產生這種想法,讓人覺得自己對她而言是特別的」
就像秋天說的,沒錯,她總是做出一些令人費解的事。
「俞真對妳不一樣」
但秋天後來又這麼說。
將剩餘的蛋沙拉醬刮在吐司邊緣,被油漬勻得模糊的刀面上,自己的倒影不再清晰。
不管了。
她將保鮮盒放進冰箱,抹刀扔進水槽,發出清脆的聲響,一同響起的,是俞真那句、最近屢次被她想起的話。
「為親密賦予太多意義,會讓關係變得很沈重,為什麼要這樣?」
是啊,為什麼我總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特別的呢?
自我懷疑只在獨處時發作,和俞真相處時,思緒很難飄的太遠,不僅因為身體貼合時就沒有餘力思考,還因為其他時候,她們就像真的在談戀愛一樣。
員瑛和朋友出去玩時,在車上自拍了幾張傳給俞真,已讀得很快,還回傳了一張她抓著胸口,臉皺巴巴,像受到什麼衝擊似的自拍,緊跟在下的是「妳太漂亮了怎麼辦」的訊息。
螢幕上廣告的草莓巧克力蛋糕,自己只是隨口說了句「看起來不錯」,幾天後,她就提著那間店的方盒出現在玄關。
俞真去束草看海時,拍下夕陽沒入海平面的景色,傳給員瑛,呼應聊天室更上端,她當天早上出門時,看見的雲朵,酷似一隻小狗。
一邊咬著吐司,一邊坐到茶几前,拿過她的筆記,順手翻開她貼著粉紅索引的那頁,頁首用深藍色的墨水寫著condition precedent,員瑛看得出神,從沒想過教科書上的法律名詞還能這麼貼切,或許因為那本就是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訂。
先決條件,最能描述她和俞真之間的關係。
俞真讀訊息的速度不定,常常在極端之間反覆,有時幾秒內就會回覆;有時卻隔了兩三天,而員瑛會照著她的速度還回去,也許是這樣的心思被發現,或是純屬巧合,俞真要是晚回了兩三天,接下來大概就會有三四天都回的很快,像是一種補償。
她帶蛋糕來的那天是星期五,也是她當週唯一出現的一天,抱歉啊,這週比較忙,沒空過來,她的笑容好像真有歉意的成分,於是員瑛也沒有再細問她去了哪裡、和誰見面,她覺得自己並不是真的想知道,或是說,她害怕發現自己不夠特別。
她傳來的夕陽照里,沙灘上映著另一個人的影子。
所有事情的發生都有條件,俞真的體貼和溫柔的前提是不給承諾。
儘管如此,她還是想繼續這段關係,只要不越界,不要求俞真眼里只有她,不付出太多,那就能說服自己也不用給予太多,她凝視著筆記本封面的天平標誌,仿彿看見了她們兩人的縮影站在上頭。
§
走起路來輕飄飄的,不是因為開心,也不是因為腳下鋪著的粉色花瓣堆得太高,是因為被剛剛的小考抽走了所有精力。前天俞真張開手比出「五」的手勢時,以為她是要五次,結果是比那更嚇人的事。你這學期修英美法的課了對吧,想在呂教授的小考拿高分就得讀至少五章喔。多虧有她的提醒,雖然不是每題都有把握,但總比那些抓耳撓腮後,還是選擇在開考二十分鐘後提早交卷的同學們好,法律系學生的共識就是:一題申論沒有寫超過二十分鐘等同白寫。就算把還沒有印刷術之前,謄寫聖經的古人找來,手速再怎麼快,加上思考的時間,一題最少也要十五分鐘,何況考卷上可是有整整五題啊。
自從下學期開始,員瑛加選了幾門非大一必修,因為俞真告訴她,如果以工作為目標,想去國外留學,英文能力好是基本,還得多了解外國的法律架構和形式,越早接觸越好,她自己就是這樣過來的。員瑛以後確實嚮往在國外工作,便聽從她的建議,因此和在遠處等她的那三人,見面的次數不如以往頻繁。
志垣和知妍正熱烈地討論著什麼,手勢和表情都誇張的大,錫勳坐在階梯的寬扶手上,雙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腿在空中擺動,左顧右盼著,轉向員瑛時,驚喜地露出笑容,朝她招手。
「妳來了啊」志垣轉過身來,上下打量她,嘴角漸漸勾起。「喔〜穿那麼漂亮,今天要去約會嗎?」
「約會?」錫勳在空中晃動的雙腳停下,抬起眉毛。
「不…」
「是和人氣女去約會嗎?」 志垣假裝驚訝的捂著嘴,員瑛覺得通識課坐她旁邊的印尼籍學生說韓文的腔調,和此刻的志垣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我們見面以後就幾乎不出門,談何約會呢,她腹誹。
「就說不…」
「誰是人氣女?這我怎麼沒跟到?」知妍在她們兩人之間看來看去,最終看向志垣。
「就是之前夜店外,幫我們買水那個學姊」
「是她呀!她很漂亮耶!」
「不只漂亮,她之前還幫員瑛解圍呢」
「大發,員瑛,我跟妳說,這個絕對有料」
嗯嗯嗯很有料,我們都滾到床上去了,絕對有料。
「員瑛呀」錫勳突然開口。
他踩到階梯上,走到她身邊,彎下腰將手機舉到她面前,那本來應該是張合照,被錫勳截圖了部分。俞真笑著坐在桌邊,肩膀上搭著另一個人的手臂,因為穿著長袖,無法從粗細推測是男是女,那人的手背又被裁切到螢幕外,只能判斷出她被圈在某個人的懷里。
「是她嗎?妳要約會的對象」他問。
「我沒有要去約會」「但她們在談論的人氣女,確實是她」「你怎麼會有她的照片?她怎麼了嗎?」
「沒事,好奇而已,是大三那屆出去玩的照片」從他的語氣聽不出端倪,但他躲閃的眼神讓員瑛心生懷疑,還想著要追問,卻從他跟上知妍和志垣的步伐看出他不願多談,那麼即使問了也是徒勞。
好吧,之後還有機會的。
「我們還沒問員瑛呢」知妍轉過頭,停下步伐,將脫隊的員瑛撈回她們身邊。 「問我什麼?」
「如果有個人完全符合妳理想型,但她會抽菸,妳能接受嗎?」
腦中浮現俞真把玩著打火機的樣子。
「她不能為了我戒菸嗎?」
「如果沒辦法呢?」
「那就算了」
「是吧,志垣妳看,我就知道她會這麼說」
這種為瞭解愛情觀而問的問題,其實不一定準確,想像往往和現實不同,這就和每個婚後出軌的人,都在婚禮上說過「我願意只愛對方一輩子」同理。話雖如此,員瑛也無法確定,因為現實的狀況也不符合問題,她其實還沒看過俞真吸菸,可能是因為她發現自己討厭菸味,便不在她面前抽,可是她的外套、衣服上也沒有附著菸味,並不是被更濃烈的香水味蓋過,而是完全沒有,種種跡象都顯示她已戒菸一陣子。
她問過俞真是不是戒菸了,彼時,她只是埋在枕頭裡說「妳不是討厭菸味嗎?」,而那句話,又讓員瑛開始懷疑自己對她而言特不特別,獨處時都想不出結果了,遑論和俞真待在一起時能有結論。不是情侶也不是伴侶,躺在同一張床上,過久的沉默只能營造諷刺,於是俞真的手又纏了上來,問題不了了之。
如果真的戒菸的話,為什麼總是帶著打火機?
玫瑰金色外殼的那只。
只要員瑛家中又響起規律的鏗鏘聲,就是俞真在來回甩動著打火機盒蓋,並沒有吵到需要禁止,可又覺得有些煩躁,埋怨的話顯得自己小氣,所以乾脆不說,大不了晚上咬的用力一些發洩。
從學期末開始,度過三個月的寒假,直到現在學期初,將近要半年的時間。她們從來沒有解決過任何問題,像這種只在夜晚見面的關係,認真的溝通顯得滑稽又浪費,於是缺乏承諾的不安全感被發洩在那張雙人床上,明明進得了對方最私密的地方,卻還是覺得她公開的匱乏;明明知曉她身上的每一顆痣的位置,卻不清楚她的行蹤。
所有關係都是各取所需,我們也是。
至少我還能這麼說服自己。
§
從被蒸氣淹沒的浴室走出,員瑛看見俞真席地坐在茶几前,桌上擺著電腦,螢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大三還真難熬啊。
俞真正埋頭在書包里翻找東西,員瑛起了捉弄的念頭,輕手輕腳地走到她身邊,稍微欠身,在她耳邊問「妳在找什麼?」果然,她被嚇得聳肩,員瑛笑出聲。
「妳的禮物」
俞真掏出一個白色的小盒子,站起身,打開它,指尖掛著兩垂銀鍊,鍊的盡頭是一隻蝴蝶,展開的羽翼透著粉光,澄澈地亮眼。
「好漂亮」員瑛感嘆。
俞真笑彎眼睛,拉開項鍊,要員瑛撩起後頸的頭髮,幫她戴上,冰涼的觸感在胸前輕點,員瑛垂眸,情不自禁地用指尖觸碰蝴蝶吊飾,俞真見她看得出神,拿過她手中的毛巾,要替她擦半乾的頭髮。
「為什麼是蝴蝶?」她問。
俞真湊近,熱氣噴灑在員瑛的耳尖。
「因為每次從背後看,都覺得妳的肩胛骨很美,像蝴蝶一樣」
背後…
耳根發燙和把她往外推都是一瞬間的事,可俞真反應得更快,將毛巾裹上她的後腰往自己的方向拉,員瑛重心不穩,往前壓在俞真身上,和她一起摔進沙發。
「妳…」
「我還沒說完呢」
俞真的聲音有方向性,知道該往哪兒去,順著髮絲流下的水珠滑到員瑛的胸口,員瑛一陣瑟縮、別開臉,羞恥的紅將白皙的脖頸和臉蛋染成淡粉,俞真不禁在心里感嘆自己選的配色好,員瑛就是很適合粉色呀。
「不聽我說完嘛?」
「走開啦」
「好吧」俞真鬆開她,兩手一攤,視線下移。「那妳得先從我身上起來」
員瑛這才意識自己正跨坐在她腿上的姿勢,和記憶中的某些畫面重合,腦袋燒的嗡嗡叫,肢體僵硬的移開。俞真倒好,慢悠悠地坐下,戴上眼鏡,手指在鍵盤上舞動。
氣不打一處來,她打消了要俞真幫她吹頭髮的念頭,踱著步伐走進浴室,越吹覺得身體越熱,她從地球暖化怪罪到了自己前幾天去逛百貨時,早該買個小電扇來廁所里放著,思來想去,最可惡的還是外面那個暗笑著打報告的傢伙。
「我走囉,妳早點休息」
員瑛雙手抱胸,靠在玄關的牆上,看著俞真綁好左腳的鞋帶後起身,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樣讓她心底的煩躁更盛。她想問俞真不留下過夜是因為自己生理期,還是因為她急著要去躺另一個人的床,或兩者皆是,但問這些問題太沒面子了,像在糾纏,於是她透過聲音極小的「喔」表達不悅。
「我是要回去做報告」
「這樣啊」員瑛悶哼,有些不自在的躲過她的視線。「其實妳在這做也行的」
可惡,這句話還是帶有挽留意味。
「沒辦法,有妳在我專心不了」
「妳少來,我現在又不能做」
俞真笑出聲來,捏了捏她的臉頰。
「不只是那個」「妳只要在我旁邊我就忍不住想抱抱妳」「因為妳,我已經好幾個晚上沒辦法讀書了,今天給我個能專注的環境吧」
「所以妳剛剛沒說完的是什麼?」
「現在又想聽啦?」
「不說算了」
「要說的」「那妳做這個動作」
「這樣?」員瑛照著她的指示,並起手腕,打直手肘伸到胸前的高度,俞真點頭認可,握住了她的手腕,舉過員瑛的頭頂,雙手被她定在牆上,動彈不得,這個姿勢讓背失去依靠,胸口也跟著被往前推。
「妳做什麼?」
這姿勢好像在格雷的電影預告裡見過,其實有些期待,燥熱攀上員瑛的耳後。
「妳看」俞真輕點她的胸口,示意她向下看,指尖停在蝴蝶項鍊下方幾釐米的位置。
「妳很瘦,胸前的肋骨特別明顯」 「妳有個習慣,快要忍不住的時候,會拱起背,胸口就會被推上來,這里就會像展開翅膀的蝴蝶,很漂亮」
妳真的…
員瑛瞇起眼睛,正想開口控訴。俞真覺得她和嘴唇一樣紅的耳朵可愛極了,鬆開她的手腕,捧著她的臉頰接吻,難怪今天總覺得少了什麼,空落落的,原來是接吻嗎。員瑛的手臂順勢向下擱在她的肩膀,再探向後頸撫摸,回應著。
大概是真的回去讀書了,不是藉口。
員瑛關上門,把玩著胸前的吊飾,踩進室內拖,手撐著牆壁,朝空曠的室內望。
像有讀心術一樣,她好像知道自己為何不滿,所以才會交代離開的理由,之前明明都不會說的,因為我沒問,她就沒有回答的必要。
那麼,她是不是也知道,我希望自己對她而言是特別的,卻選擇不回應?
這樣的想法先是充斥在她腦中,再漸漸縮小,後來,她整個心都被無邊的空虛感包裹住,那是就算接了吻也不會消退的空虛,是沒有身分的挽留和自尊心拉扯過後,在胸口撕開的一大裂縫。
俞真走到車旁,要開門之前卻停下動作,彎下腰拍了拍車門下緣,一聲貓叫和一團黑影竄出,真可愛,她的嘴型這麼說著,再拉開車門,紅色的車尾燈消逝在轉角。
錫勳從停車場的牆後走出,手機螢幕顯示著他剛拍下的、俞真從員瑛家門走出的照片,他將手機收進口袋,蹲下身來,順撫小貓的頭,得到享受的咕嚕聲。
錫勳一邊輕拍牠的背,一邊瞇起眼睛,注視著三樓的窗戶,由微光轉為黑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