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後拉筋伸展,收拾睡袋行李,在腳底抹上凡士林再穿上襪子是每天早晨的儀式感。今天是雨天,昨天曬的衣服沒有乾,幸好庇護所有吹風機,花了些時間吹乾,吹風機真是很偉大的發明!
一對看起來約五、六十歲的夫妻也正慢慢收行李,太太邊收邊和我聊天。「你來自哪裡?」
「台灣。」
「你呢?你從哪裡來?」
「Holland.」我努力在腦袋搜尋外語發音和中文相近的國家名稱,我想應該是荷蘭。
「我的英文沒有很好。」我不自信地說著。太太對我很有耐心,嘗試用手機溝通好讓我能理解他說的話。
「你為什麼這麼晚才出發?」
「I like slowly. 我喜歡慢慢來的步調。」
「你們呢?」我回問。
「昨天下山時跌倒,所以腰很痛,而朝聖之路才剛開始,我很擔心沒辦法完成。因為受傷,我們打算慢慢走,能走多少就走多少。能不能合影留念?」
「當然。」我們給彼此一個祝福的擁抱,我便先走一步。
我們是最晚離開庇護所的朝聖者,走出小鎮便看到其他朝聖者已經在路上,也有朝聖者騎著腳踏車,柏油路旁便是行走小徑,朝聖者們穿著雨衣、撐傘前進,路邊有個大大白底黑字的標示牌寫著「SANTIAGO DE COMPOSTELA 790」右邊則是一大片草地,圈養爐子,牠把頭探出鐵絲網像在和每個朝聖者打招呼,我的背後是Roncesvalles小鎮,而小鎮背後是被陰雨雲霧籠罩的山。
走了一小段後,映入眼前的是水泥牆面上寫著各國語言的「歡迎」,還有一幅從Roncesvalles到Pamplona的插畫,我感覺自己被熱烈歡迎著。經過一家餐廳,看到許多人都在吃早餐,我決定先補充能量,為了不弄髒店家,朝聖者們把背包、雨具卸在門外,我點了可頌和熱紅茶,而不久前在庇護所聊天的荷蘭夫婦隨後也進到這家店,太太說他喜歡我的雨天裝扮,他拍下我的照片,我們留下聯絡方式,他說也許之後我們可以保持聯絡。
經過Burguete的教堂,我想走進去看看卻沒有開,我很喜歡教堂的寧靜感,所以只要經過教堂,我便會走過去推開木門。上午十點的街道很是安靜,路上我和荷蘭夫婦不時超越對方,有時是我停下感受風景,他們走過我身旁,有時是他們拍拍照,我又超越他們,走到Espinal,他們叫住了我,跟我說他們決定今天要在這裡找庇護所休息了,我向他們道別。我猶豫著今天要不要早點休息,Burguete、Espinal都是很美很可愛的小鎮,會聞到濃濃的燒材味道,看到很多一根根疊好的木頭,房子像是童話故事書中看到的模樣,紅色的斜屋頂、白色的牆面或是石頭砌成的牆面、木製圓拱門、或大或小的庭院、木窗外的平台都放著一盆花,好浪漫。我心想著能在這住上一晚也是很棒的選擇,可是我覺得需要繼續走,接著走上上坡,我回頭望著,把眼前的景象記在心裡。
走進大自然,路邊總是看到紅色果實,我想摘來吃又深怕吃壞肚子,想想還是作罷。雨持續下著,我聽到湍流水聲,一條小河和一塊塊長方形石頭形成的一座橋,我小心翼翼踩著。經過一家店,其他朝聖者正在躲雨,我猶豫要不要休息,雨天要卸裝備重新上裝有些麻煩,我決定繼續走,我看到有車子從我身旁經過,我想可能是有人叫了計程車吧。走到Bizkarreta已經一點,肚子有點餓,卻發現沒有餐廳有開,我在超市買了小蛋糕和優格帶在身上吃。
雨漸漸停了,穿過綠蔭隧道後不久,又出現房子,今天小鎮的密集度很高。我遇見一隻可愛的小虎斑貓,我停下來看牠,牠走來我身旁坐下,我繼續看著牠,看牠到底想幹嘛,接著牠往我的腳磨蹭撒嬌,果然不管是哪個國家的貓都是一樣的。
繼續往前走,我在Lintzoalin一個像是活動中心的半開放式場地看到了熟悉的人影,是挪威女孩!看見他走到這裡並且能再遇見他,我感到開心,其實我是想認識他的,但又覺得一路上的人們可能都是過客吧,有緣的話總會再相遇。他問我「今天打算走到哪?」我說「我不知道,走累了我就會休息。」我們再次祝福彼此,他和他在路上認識的夥伴繼續上路。
休息的還有一位大叔,看到他的行李拉車時,我一度懷疑自己根本是在走媽祖遶境。另一位是較年長的朝聖者,我看他有些焦慮在打電話預定今晚的住宿,後來他對我說了一些話,可是我聽不太懂,透過表情、肢體,我想可能是因為背包很重,所以他有點受傷或背不動,他對我比了讚,大概是稱讚我很厲害可以繼續揹背包走下去。我在這裡短暫休息,吃著剛剛超市買的食物,旁邊有個小遊樂場,我玩了盪鞦韆,好好地休息好好地玩。
一路上我祈禱著好天氣,希望能看看太陽,而太陽確實出現了,可是雨還在下,是太陽雨,我有點哭笑不得,這好像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樣。獨自走路時,我想起台灣有一首歌叫挪威的森林,我想著如果再遇到挪威女孩,我要和他分享這首歌,如果能再遇見的話。
一個人走著能想很多事情,我也想著真不知道昨天我是怎麼翻過庇里牛斯山。那麼長一段山路我竟然做到了,也想著不知道這趟走完,我真的就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嗎?今天才第二天,腦袋裡便開始盤旋人生問題。在路上我遇到一個很安靜、撐傘、戴耳罩的女孩,他沒有說任何一句話,看起來也沒有很累,也不急著趕路,就像是在散步一樣,感覺他非常享受在大自然裡。這一路上的樹木都非常美麗,有一棵老樹歪斜著軀幹,穿著綠色外衣,我感受它的美麗,對著老樹彈了口簧琴,謝謝它在這裡。我再次遇到用腰部拉行李車的大叔,他手上拿著東西問「這是你的嗎?」原來我的行動電源掉在路上了,還好失而復得,而他拿起一隻手套問是不是我的,我說不是,看來他一路上都在撿朝聖者們遺落下的寶物,我非常感謝他的貼心,畢竟要帶著它們找到不一定找得到的主人,大概是天使化身成大叔形象降落人間吧!
下山的路都是岩石,有著高低落差,還好雨停了,要不是有箭頭指引,我不認為那是路,也不可能會走來這裡。在山裡遠遠地看見有紅屋頂的房子,上方是藍天白雲,我將要從陰天走向晴朗,就快要到今晚住的地方了,現在時間是五點半,我希望能六點前抵達,便又開始唸著「Albergue~ Albergue~」神奇咒語,能找到安身一晚的地方,是我最後這段路的動力來源!
走到Zubiri我先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一座石橋、一條河流、對面的樹下有人在靜心,這畫面實在太美了,時間也落在六點左右。昨天幸運擁有最後一個床位,我擔心今天不知道能否像昨天一樣順利,一走過橋我便開始找住的地方,剛好有其他朝聖者指著一棟房子告訴我「或許那裡可以幫助你。」我走進去看見有兩把吉他放在角落,牆上掛著素描,我喜歡這個空間帶給我的敦厚和溫暖。我問「Do you have a bed?」 房東說「有,一晚15歐元。」他問我脖子上戴的是什麼,我不知道口簧琴的英文怎麼說,我直接彈給他聽。他問我後面是否還有其他朝聖者,他說有韓國人預訂了住宿但還沒到,我說我一路上都沒有看到人,只有一個很安靜的女孩,我想後面應該沒有其他人了吧。房東帶我去我的床位,和我住同一個房間的是昨天住同一個庇護所的另一對夫婦,看起來約有60歲。順利入住後,我打算去晃晃並覓食,走到客廳,房東向我介紹他的兒子和女兒還有法鬥,他請我展示一下口簧琴的聲音,「ㄉㄨㄞ~ㄉㄨㄞ~」,他說這個聲音很chill,他的肢體隨著聲音搖擺著,他開心的表情都在說我好喜歡好享受這個聲音呀!
我先走到河畔,踩在岩石上享受片刻的風景。走到教堂Iglesia de San Esteban,我拿出朝聖者護照蓋了章,工作人員隨後出現在印章旁寫下日期「12.09.2024」我坐在木椅上感受教堂獨有的寧靜,彷彿進到另一個平行時空,和外面的喧嘩不同。工作人員拿了一本a4講義請我翻開來看看,他白色的捲鬍子讓我想到達利。這本講義有幾國語言,就是沒有中文,我翻到英文,慢慢地讀,再拿出Google翻譯確認自己是否有讀懂,就當是練習閱讀能力。看著看著我不禁眼睛泛淚,我想這就是我今天想的事情的回應吧,上面除了寫著Zubiri的介紹,還有關於「朝聖」,關於我們如何在路上找到神。
我遠道而來,究竟是為了什麼?我沒有想要領悟什麼,沒有想要看見什麼風景,沒有在尋找什麼,也沒有要從耶穌身上獲得救贖,甚至我不信仰祂,這趟路或說整個人生,我沒有特別想要什麼,我就只是走在這條路上,無論這個路是朝聖之路還是人生之路。可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Camino召喚我來到這裡?
「It is rather a matter of moving from one vision of life to another.」
在所有文字中,我記下了這句話,當時坐在木椅上的我的理解是,我只是換了一個角度來體驗生命、看待生活,我只是來這裡轉換看事情的角度,知道原來有人是這樣活著的。每個人帶著自己的故事來走這段路,無論我是否知道他的故事,至少我看見他在這裡了,他的存在本身會讓我知道,我們都一樣也很不一樣。有些人選擇在這段路上為朝聖者們提供食物和住宿,抱著一顆服務他人的心就感到滿足。我想起這兩天在路上看見的人、動物、土地、房子、樹木、河流…….,這一路上的體驗不過只是要讓我看見,讓我感受而已,不過就是如此簡單而已。我覺得想哭,眼框盈滿淚水,我望著眼前的耶穌。我在教堂的筆記本上寫下「I want to know where I can go.」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到哪裡,我希望我可以知道我要去到哪裡。離開前,有一尊彩色耶穌像就在門邊,我看著祂內心湧起一股感動,祂衣不蔽體,身上有傷,手裡拿著一塊麵包,但不是給自己,而是手心向下給予他人。這個形象我是知道的,可在那個當下,我看見祂無私、無條件的愛,我想起我總是受過許多人的善意和幫助,我的手掌總是向上接受了許多人的愛和照顧,我是否也曾分享過手裡的一塊麵包,好好對待我身旁的人或是所有我遇見的人,在那個瞬間我明白這是我要學習的。
「這更像從一種人生觀或生活方式轉變到另一種的過程。」
走出教堂約六點半,眼前是清澈的藍天,我彷彿從另一個世界走了出來,我想要好好吃一頓晚餐,便跟著google map在小鎮上尋找著,先走到一家餐廳卻沒有開,但我看到一個大男孩坐在路邊,旁邊的景色都是田野很開闊,而太陽的角度剛好曬著他,看他享受的模樣,我也靜下來感受陽光的照耀。另一家餐廳在大馬路上,需要走一段路,我決定走過去好好吃飯。已經有許多朝聖者在用餐,餐廳沒有空桌,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融入其他朝聖者,加上他們都是外國人,語言的限制讓內向又社恐的我不知所措,此時有個身材豐腴正在用餐的太太Jessica對我說「You can seat here.」他先生坐在旁邊也對我點頭示意我可以坐在這。他們來自美國,看起來大約50歲左右。Jessica一直和我聊天,而他先生只是靜靜看著他,我卻從他眼神裡感受到他對Jessica的愛意和支持。即便我說我英文不好,Jessica還是選擇用更簡單的英文持續和我說話,我覺得很像一對一的對話練習課。
「你打算用多久完成朝聖之路?預計一天走多少?明天要走到哪?」
「我不知道,我就只是一直走路,走累了就會休息。你呢?」
「你知道電影《The Way》嗎?我在很多年前看的,可是我現在才終於走在路上,而我的家人知道我要來走朝聖之路都覺得我瘋了!你的家人呢?他們怎麼看待你來走朝聖之路?」
「我不知道。他們可能連這條路是什麼都不知道。」我想起,他們從來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麼,我在出國前兩週才告訴他們我要一個人去歐洲,我並不想當面向他們說,因為我知道他們會說什麼,而那不是我要的,我不需要有人來質疑我的決定並加諸給我更多的恐懼。我一個人出發我對自身也會害怕和擔心,如果遇到任何狀況,在經歷的都是我,我必須獨自面對未知的可能,可是我仍然如此決定,我可以不需要任何鼓勵和支持,如果有當然很好,但我更不需要那些不屬於我的情緒。在我說完我九月要出國,我的家人問我「你沒有朋友要跟你一起去嗎?」我說「沒有,我就是自己一個人。」我感受到巨大的擔心和一陣沈默,便離開現場。
我點了沙拉、牛排、蘋果派、水,光是前菜沙拉的份量就多到讓我有些驚訝,如果是原本的食量可能吃完沙拉我就不行了,大概是持續走路讓身體活動量暴增,我竟然都吃完了。
「我很好奇中國和台灣的現況。中國會攻打台灣嗎?」Jessica問我。
「現在不會,但未來沒有人知道,不過我對台灣有信心。」我心裡想著,果然台灣人都會遇到有人問這個問題嗎?還是我本身根本是政治議題吸引機?
他告訴我走完朝聖之路後,他們會去巴塞隆納,他超愛高第,他和我分享網路上米拉之家、巴特略之家的照片,也說朝聖之路上有幾個建築也是他的作品,他的熱情感染著我,他說或許我們可能不會再見面,因為他們會走得很慢,而我可能會走得很快。我們給彼此大大的擁抱,我很謝謝他陪我吃晚餐。
走出餐廳已經九點,天色已暗但還沒黑,仍透出深邃的藍還有幾朵雲,我快速走回庇護所,一回到房間看到有新室友入住,而他們才準備要出門找東西吃,竟然有人這麼晚才到,我有些驚訝。而我的上舖是一個體型有點壯碩的男性,但他的行李看起來很少。另一對早些時候有遇到的60歲夫婦則是悠閒地看書、伸展身體,能這樣到老了依然願意一起來走路、互相照顧,並且身體健康,真的好浪漫也好不容易。文章寫到這裡,我才發現今天都是遇到夫妻呢!
我在日記寫下「在朝聖之路上會遇到上帝要我遇見的人,大概是這個意思吧,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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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2(四)
Roncesvalles→Zubiri
21.5k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