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槐全身染滿鮮血,身旁的精銳也與他一樣成了血人,無數雙眼睛直勾勾的瞪著吳煥夷,全場鴉雀無聲,潺潺水流染著硝煙味,預告戰事未結。
徐槐大步邁向景氏兄弟,血水啪噠啪噠的響,不知是震攝於他的氣勢還是心中有懼,包圍著景氏兄弟的敵軍居然漸漸後退,如潮水般退到吳煥夷身前,不知如何是好,默默等著吳煥夷的指令。
徐槐目光如炬,不予理會他人,抱拳單膝跪下,朗聲開口。
「啟稟陛下,叛賊林耀祖已經伏誅,敵方殘黨就交由末將來處理,還請退至後方療傷。」他擲地有聲的話語迴盪在地道中,掀起波瀾。
「侯爺死了?」
「怎麼會?他當年可是常勝武人,聽說開疆拓土的那年代,他可是銳不可擋的將才啊,怎麼就…」
「畢竟是老了吧,怎麼說他都那個年紀了…」
「那現在該怎麼辦?咱們跟著吳侯繼續打下去嗎?」
「侯爺的部隊全滅了吧?剩下我們跟他們,不打還能如何?難道能投降?別弄得兩面不是人,要我看就一不作二不休,勝了還有甜頭。」
「看來剛剛沒跟著林侯的部隊去是對的,至少咱命還在哪…」
嗡嗡的低語聲源源不絕,三三兩兩交錯著,像是一張大網,將不安與徬徨全都攏在其中,徐槐把那些人的話盡數聽去,眉頭越皺越緊。
交頭接耳的是頭盔上沒有打叉的士兵…看來吳煥夷把林耀祖的部隊留下幾支,藉此保留自己的兵力吧?
這鬼東西到底是用了什麼鬼話誆騙他,滿肚子花花腸子!怪不得林耀祖會被他欺瞞,沒準當初他會起兵與他謀反,也是被暗算的…
想到那人死前悽慘的搏命,徐槐終是怒火未消,拔劍遙指吳煥夷。
「吳煥夷,你還有什麼遺言?」他冷冷問道。
自徐槐踏入這裡,吳煥夷的臉色就沒好過,始終未發一語,坐在馬背上的脊梁挺得筆直,全然沒有被逼至絕路的窘態。
但是他很惱火,非常惱火。
失算!林耀祖居然這麼不耐戰,竟然讓個後生給殺了?死了也沒讓敵人缺胳膊短腿的,偏生讓個棘手的人好端端在這叫囂!
這還不算完,沒見到盤龍的人,難不成他也被他殺了?
不可能,盤龍不可能死在他手裡,究竟是誰?
他目光在景幽炎與徐槐兩人身上來回,這兩個人早就該被彼岸流螢給整得毫無戰力了,要是這兩人如計畫般成了廢人,自己早就抵達皇城了,何必在這陰沉沉的地道中,踏著汙穢的血水搏鬥?
該死啊…定又是那個壞了好事的書生造成的,盤龍若是死了,也一定是死在他的手裡,暫時不去想他的下落,現在的困境定無法靠他解決了,得先贏過這場才行,皇宮那裡斷了訊,這當口肯定也陷入困境,為什麼鋪墊了這麼多年,到頭來還是搞得這麼狼狽?
說來說去,如果景氏兄弟沒在這瞎攪蠻纏,他早就可以走了。
想到這裡,吳煥夷越是忿恨,不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他明明安排了許多路線,計畫分成好幾條,每一個地方都環環相扣,不應該出差錯的,可為何總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人擋在前面礙眼!
他不明白,多變歸多變、縝密歸縝密,計畫得再天衣無縫,又如何?
越是細密的計畫,就越怕這種勇者無懼的胡衝猛打,只要計畫亂了一處,在關聯性極強的作用下,就會像推骨牌似的一個倒一個,最後成了一盤亂棋,搞得人人不知從何下手,包括他本人。
不知哪裡來的冷風盪起吳煥夷的衣襬,帶血的腥氣迷亂眾人的眼,吳煥夷低聲笑著,舉劍撩起一道血色水濂。
「有本事就來。」他話音剛落,人便從馬上消失,踩著面前人的肩膀,姿態輕盈步若飛仙似的躍向徐槐,劍峰猶沾凜冽殺氣,不死不休。
手下的人得令,奮勇上前做出最後一搏,不論對誰而言,都是破釜沉舟。
景明煌總算知道以吳煥夷的個性,為何在大軍交鋒時卻不穿鎧甲重裝了。
因為會妨礙他的行動。
景明煌目瞪口呆,看他彷若游龍、翩若驚鴻的踏著飄渺的步伐,揮舞染上血光依然錚亮的劍,在幾千名士兵中衝殺,先前已經戰鬥許久,卻不顯衰疲,黑袍被血沁透,濕漉漉的貼在身上,白色的繡紋全都染成血色,紛紛血雨伴隨他的動作灑落,每次出手就割稻般的收走數條人命。
眼前閃過大片白光,徐槐連忙舉劍抵禦,吳煥夷維持著從空而降的姿勢,將全身的力量傾注在劍峰之上,肅穆的眉眼帶著金戈鐵馬的凜冽,毫無溫度的眼珠猶如晦暗的天空,沁骨的殺意。
徐槐承受重力加速度的攻擊,膝蓋不免微微彎曲,不甘示弱的也瞪大眼睛與他對看,忽的一聲爆喝,將吳煥夷連人帶劍一併甩出,兩人的劍峰被迸出幾個缺口,徐槐將其甩脫,隨手拔起滿地屍首上插著的武器,厚背大刀連著猶溫血肉,揮出追擊。
吳煥夷隨意撇過周圍,並不棄劍,而是從後腰暗袋處抽出數枚小刀,挟帶勁風射向徐槐,腳下用力人已躍出丈外,徐槐只覺眼前一晃,居然找不到吳煥夷的身影,心知他定會去尋景氏兄弟,正要追去卻迎頭撞上數十名敵人攔阻,徐槐只消對上一眼,就知道麻煩了。
那幾十人穿得明顯比一般兵高級,頭盔縫隙露出的眼睛似狼似虎,包圍他的陣型乍看凌亂,實則蘊含嚴謹的陣法,走錯一步就會落入死局。
這些傢伙應該是小隊長…看來得花一點工夫了。
「先去保護陛下他們!有空的再來幫我!」徐槐橫劍當胸,被染成赤紅血色的眼瞳閃爍冷光,揚唇昂首,聲聲震耳。
看來是無瑕利用敵人的火器了,希望另一條計畫可以成功…他暗自咬牙祈禱。
「別讓他們得逞!阻止他們!」不知哪個人發令,烏鴉鴉的人群蜂湧而動,除了包圍徐槐的數十人以外,其他敵兵全都動了。
兩方都在拖、兩方都在攔,血肉橫飛慘呼連連的戰役,像遙遙無期永不終結,赤紅的積水飛濺的血,金屬交錯馬蹄子踏在石板上的聲響…嗡嗡鳴鳴的讓人血脈噴章五感錯亂,影子在火光映照中猶如群魔亂舞。
越挫越勇有之、崩潰啼哭有之,棄械投降有之、趁亂報復有之,沉浸在積水中的頭盔半損,倒在血泊中的傷兵徒勞呼救,刀折箭損頭破腰斷,無人駕馭的戰馬倉皇亂竄,敵我不分的蹄子粉碎了多少驚惶的將魂。
景幽炎中了暗算,不慎從馬上摔落,眼睛不知沾上什麼,熱辣辣的張不開眼,他在血水中掙扎,聽見破風聲自耳邊擦過,他險險避開致命攻擊,心一橫閉著眼睛胡亂揮砍,拼命拿袖子擦眼睛。
忽然腳下一絆踉蹌摔倒,視野一片朦朧,能隱約看見有道黑影持劍朝自己劈下,心知無倖倒是坦然,背靠著岩壁單膝支起,握著劍的手已經泡在水裡,全身都溼透了,冷得要命,但他卻掛著傲然的笑意直視對方。
「…勞你親自動手,我景幽炎也不枉此生了。」他含糊的低語。
吳煥夷一劍落下,血花四濺宛若寒冬紛飛的亂梅,卻是他倒退數步,摀住胸前的劍創,強忍疼痛一雙陰騭的眼睛滿含怒火。
景明煌與蘭芳並肩而立,擋在景幽炎身前,而本該命喪當場的景幽炎則被阿黎護著,她單手持劍另一手溫柔的撫著他的臉頰,黏膩的掌心不知染了誰人的血,景幽炎卻不嫌棄,反手將之牢牢握住。
「…小黎…皇兄…蘭芳姑娘…」景幽炎喃喃低語,未竟猛的嘔出滿口血。
「吳煥夷!你又給幽炎下毒?!解藥拿來!」景明煌嚇得臉色鐵青,踏步上前厲聲吼道。
「陛下,他不可能帶解藥,還是先讓他去找楊公子…啊!」蘭芳搶上前不讓吳煥夷有機可乘,橫劍檔在兩人之間,冷靜的勸解卻斷在慘呼下。
吳煥夷的飛刀正中蘭芳肩頭,他乘勢打飛她的劍,翻轉劍峰橫掃過她的腰間,卻猝不及防的從想要幫忙的景明煌的劍勢中穿梭而過。
景明煌手臂被削出一塊血口,只差一點整條臂膀就會被卸下。
蘭芳跪倒在地,腹部的血源源不斷,催心刺骨的疼痛絕望的蔓延,她仰頭看著曾經的主人一步步逼近,悲傷恐懼無邊瀰漫。
「吳煥夷!欺負姑娘算什麼好漢!有種先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景明煌的慣用手受創,他只得用左臂揮出拙劣的招式,硬是攔在他身前。
「陛下急什麼?等會就送大家一起在黃泉路上相聚,看看你這什麼樣子?只有力氣大有用嗎?我們瀧國可不需要莽夫來治國,等除掉你們,我帶著火器與兵馬回宮,這天下就再也不是景氏的了。」吳煥夷像在逗老鼠的貓,迸出缺口仍然是殺人利器的劍迂迴亂繞,寒光照得景明煌雙眼迷亂,劍峰所到之處便被割出血口,無形的劍網隨時等著取他性命。
蘭芳按住傷口低頭,肩膀微微顫動,忽然發出幽微的笑聲。
「火器?在哪兒啊?」她昂首,狹長的鳳目蕩漾光芒,得意裡卻帶著複雜的情緒,嘴邊滑下的鮮血殷紅得嚇人。
她終是對這無情無義的前主君有愧,可她必須做應該做的事。
吳煥夷面色一凝,反手兩劍刺傷二人,回頭望去。
遙遠的那頭,陣陣黃煙瀰漫,火器與錙重全被壟罩在整片難聞的煙塵中,刺鼻的酸味和著血水的腥躁,一股腦兒朝所有人撲來。
霧影朦朧中,能隱約看到東西化成一灘灘糊軟的泥濘物,吳煥夷眼睜睜看著積蓄多年的心血被化成廢鐵,呼吸都快停了。
「…不能燒毀,就讓它融蝕到不堪使用,沒了這些東西,就算侯爺你能撐到皇城,只怕也無力稱帝。」蘭芳甩出藏在袖中的罐子,砸在吳煥夷腳邊,發出清脆的聲響後,碎裂成片片利瓷,修復不能。
刺鼻的味道傳來,吳煥夷心下明瞭,怒火更熾。
--是強酸!該死的,剛剛不見她人影,就是去破壞我的火器嗎?!
那火器質地堅固非尋常刀劍能壞,經過特殊設計,就是受了潮短時間不能用,只要弄乾就能繼續再戰,料想為顧及自身安危,他們定不會在地道將它炸毀,是故吳煥夷才會如此放心的沒留一人看守,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手!
饒是鎮定自若的他,此時也已經崩不住暴跳如雷的心,反手一劍砸在壁上,承受了諸般衝擊的劍終於不堪重擊,當場斷成兩截。
「…當初我就不該留妳性命!魏蘭芳!妳跟妳父兄一個樣!你們魏家的人全都不識好歹!我今天就送妳去跟他們團圓!」吳煥夷殺氣騰騰的架式彷彿能燒滾地下積水,拾起無主之槍,左手挟著數枚飛刀,背後的火光與煙霧映得他彷若地獄上來的修羅,森森鬼氣見之喪膽。
閉目待死的蘭芳卻猛然抬頭,難以置信的瞪著來人。
「…你說什麼?我們魏家…?」她整張臉煞白一片,爾中嗡嗡作響頭暈目眩如遭雷擊,傷處的疼被她拋在腦後,擴散開的血迷亂了神智。
吳煥夷放聲大笑,火光爆跳,映在牆上的影子傲然如躍動的火焰。
「妳沒搞懂?魏蘭芳,妳全家是本侯殺的,妳被本侯救回養大,讓妳為本侯手染鮮血,做些見不得人的事,這一切全都是本侯計畫的!其實妳背叛本侯根本不用愧疚,因為本侯就是妳找尋多年的仇人啊!」事到如今吳煥夷已經破罐子破摔,反正都是要取她性命,何不讓她心神俱滅再上路呢?於是他恣意的大笑,毫不顧忌的全盤托出。
蘭芳聞言,頓時覺得整個世界彷彿分崩離析,天崩地裂的破滅感撕扯她的心,靈魂受到巨大的衝擊,幾乎讓她整個人都快灰飛煙滅,陷入絕望的癲狂,她控制不住的嘔出血,聲聲淒厲句句哀戚,不成章的吶喊著,這世界就是個地獄!
她活著就是場笑話!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這世上還有什麼是真的!?她到底還能相信什麼?!
她搏命,做自己不願做的事,染得汙穢不堪,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報答恩人!可他卻是她誓死也想找出的仇敵!
他殺了她全家!連僕役在內一百多條的人命啊!
他把她培養成殺手,然後一腳踢翻她,讓她落入最深沉的黑暗中,永生永世都將為了自己的愚鈍悔恨!
蘭芳抱頭哭嚷,抓起碎瓷片就要上前拼命,鮮血淋漓的手顫抖著,她披頭散髮神智癲狂,當頭就往吳煥夷劈落的槍尖撞去!
蘭芳的精神狀態已經潰堤,景明煌不能看她送死,硬著頭皮飛撲而上,攔腰一抱將她護在懷中,顧不得體面的在地上打滾。
這一番操作已讓他們兩人遠離阿黎能顧及的範圍,要命的是兩人都已經千瘡百孔,景明煌甚至還能感覺到懷中蘭芳崩潰的悲戚。
「陛下!蘭芳姑娘!」阿黎與景幽炎顧不得傷與毒,提劍上前幫忙。
躁怒下的吳煥夷看都不看就將他們的劍擊飛,眼中只有那兩人。
一對四,毫不落下風,仍是氣勢萬千叱吒風雲,文武雙全陰險狠戾,視旁人於無物,猶如天降煞星,怪不得敢背離為臣之道起兵造反!
「吳煥夷!你這個敗類!別說皇帝,你連人都不配當!」景明煌眼睜睜看他越逼越近,側身將蘭芳護得更緊,氣急敗壞的怒斥。
「喪家之犬的狂吠不足掛齒。」聽到此言,吳煥夷居然露出爽朗的笑容,像是被人褒獎似的,其心冷酷得叫人寒顫。
染血的利劍揮出,漆黑的衣襬飄揚,景明煌覺得這一生所有的回憶忽然竄上心頭,沒想到自己才三十幾歲就要死了嗎…
炙熱的鮮血灑了滿身,料想中的疼痛沒有傳來,眼前白影閃動,宛如鬼魅飄忽輕靈,來人回身一笑,彷若天外飛仙。
景家人爆棚的運氣再次發揮功效--楊易虎來了。
「啊啊啊啊啊!」不待眾人開口,吳煥夷卻發出慘烈的叫聲,他長槍摔落在地,狼狽的跪在地上,摀著臉鮮血從指縫中滲出,身上沁出難聞的氣味,濃烈的酸毒在他血管中流竄,五官扭曲四肢皮肉迸裂,卻未即死。
「喔?不愧是有個能使毒的部下,他是不是給你吃過什麼避毒的東西啊?真是用心良苦,不過現在卻只是讓你多受折磨而已吧。」楊易虎踏著積水而去,雪白的衣服早已沾染了太多腥汙,油亮亮的反射著火把的光,他笑盈盈的彎腰,粗暴的扯著吳煥夷的頭髮,逼他抬頭。
「你殺了盤龍?」吳煥夷縱使跌落泥潭,仍是那副冷傲的脾性,狠聲問。
「嗯,有意見嗎?證據在此,這小子挺不錯的,花樣很多呢,可惜還是贏不了我。」楊易虎從衣襟裡摸出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抖了開來。
從其他人的角度看不到楊易虎給他看了什麼,只看到吳煥夷像是沒澆水的植物,一瞬間蔫巴巴的,動彈不得。
「你認得吧?他的臉皮。首級太重了我懶得帶,你的好部下,收起來吧。」楊易虎漫不經心的接下去,懶洋洋的將東西塞到吳煥夷懷中,回頭瞥見其他人目瞪口呆的表情,故作無辜的歪頭。
「…易虎,你太噁心了!幹嘛剝人家臉皮啦!」好半晌,景明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按耐不住的吐槽他驚世駭俗的舉動。
阿黎與景幽炎還是維持張口結舌的震撼狀,不知從何開口。
…你說剝就剝了,放懷中幹什麼啊?!還塞給人家!太恐怖了吧?
楊易虎伸指抵在眉心,搖頭做一副無奈的表情,目光轉移到蘭芳身上。
蘭芳目光呆滯的望著愚弄她一生的仇敵,血汙跟淚水瀰漫在臉上,腰腹的傷口還在滲血,她整個人白得像紙,再不救便死定了。
「易虎,你看什麼?快救她啊。」景明煌不懂他在磨蹭什麼,著急的催。
…保她的命一時也沒有用,楊易虎看過她的那種眼神,那是喪志到了極點的人才會有的,只剩絕路之人的眼神。
去無路、進無途,前後都是一片蒼茫,只能死,只想死。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自己都不記得多久,他也曾在鏡中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