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棋師》四十、幽玄之室

鏡光瞄一眼蓄勢待發的佐為，冷冽的空氣彷彿結冰了。既然走到這地步，他只能睜大眼睛看著佐為怎麼打這一仗。

佐為盯著十九乘十九的網格，361個交叉點上開始浮現各種攻防戰略，興了又滅，滅了又興，氣象萬千的心象浮現沙盤上。

二十分鐘，晃眼過去。

在座每個人都遇過長考，不陌生，但是在兩個鐘頭的限制中，第一手就耗掉20分鐘，還是讓觀局者面面相覷。

興起暗潮的佐為很清楚，要在盤面贏得十五目的差距有多魯莽，這對手非等閒之輩，這對手是可以跟他爭奪最後半目的人。

看，臨危不亂的神情，霸氣雄風就跟上次一樣絲毫未減，沒錯，這是背水一戰。佐為盯著對方冥想：「你還記得我嗎？上一局，千年前的那一局⋯⋯。」

名人心無旁騖，專注眼前棋局。

佐為深吸一口氣，折扇突然緊抓，自己能堅持到什麼地步，他也想知道。

佐為：「來吧！右上角，『星』。」（黑子同時出現在轉播螢幕。）

鏡光從棋盒取子下出第一步，快門聲閃了幾下，喀喳、喀喳。

換名人的手沉進棋盒時，對面的鏡頭已神經兮兮的前後抽動起來。

「右下角，『星』。」

搶拍到畫面的記者一一退出。

兩個記者在走廊上抱怨，資淺的那個已吃不消：「不行了，有夠累，完全喘不過氣。」

資深戴眼鏡的也很納悶：「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吧，奇怪那個陳鏡光⋯⋯看起來明明不緊張啊。」

「13之十四，鎮。[1]」佐為。（看似堵上全軍覆沒的命運。）

聽到口令的鏡光，遲疑了一下，在開局就發動攻擊？

「13之十七，爬。」

佐為很清楚不及早進攻，贏的機率非常渺茫。佐為盤算著先引名人進入複雜的混戰，再以官子一決勝負。⋯⋯當下先製造出一個讓對方想攻擊的陷阱，等到他決心一決勝負時，就是黑子出現活路的時候。

「18之十六，飛。」佐為的第三步。

一離手，黑棋已往後推算了十幾步，他想把戰局引入更複雜、更難判斷的形勢中。

這種進攻方式讓覆盤室的人看得瞠目結舌，這小子在急什麼，亂無章法。所有人盯著螢幕議論紛紛。

名人突然停步，雙臂環胸，……黑棋擺出這樣的陣勢，確實讓人很想衝進去！但直覺告訴他，此人腹隱機謀要堤防，這小子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策劃什麼，不像表面看起來單純。

設陷的佐為，等不到獵物掉入陷阱，反而開始不安。他發現陷阱反而讓名人下得更謹慎了。再這樣下去，只能全力一搏，聽天由命。

「18之九，擋。」佐為。

積極進攻還是有勇無謀，看起來只有一線之隔，外人看這破碎的棋型，認定鏡光是盲撞的。

坐在對面的名人卻不這麼認為，黑子目前雖處於劣勢，但再往下走的話好像暗藏玄機，還是不要輕易入局比較好。這局棋看似雜亂無章，但⋯⋯背後⋯⋯深不可測。

沒錯，不僅僅是這樣，名人盯著眼前的對手，為什麼⋯⋯明明只是十四歲，只是新初段，周圍卻有輻射能不斷溢出。他的正前方，出現巨大的重力，所有粒子好像都逃不出這巨大的黑洞，這種胸懷韜略的特質把周圍的光都吞噬了。

這十四歲的孩子非常異常，名人不知怎麼形容他感受到的特殊力場。

覆盤室的轉播螢幕上，清楚看到白棋完全沒有理會左側中腹的這幾顆殘子，而是在下方十分大氣一飛！

這一手……這一手棋，是白棋對這一串黑棋發出攻擊的號角！

由角上引發的戰火，已逐步蔓延到整個棋盤。鏡光發動的廝殺完全是面對宿敵的敵愾。

這小孩形成的壓迫感太不可思議了，若不是在這裡親身遭遇。名人接觸圍棋四十幾年了，不曾遇過種迷障，尤其是在這空間裡。名人的頭銜是十幾年前在這裡拿下的，天元的頭銜是六年前、王座是兩年前⋯⋯，他在此處交會了多少高手，沒有一個對手是這樣的。此時的他緩緩掃著牆上的字跡，深、奧、幽、玄，他在一個娃兒身上嗅到深奧幽玄這四個字。太異常了，這小孩似乎對圍棋奧義有通達的理解。

牆的另一側是覆盤室，液晶螢幕上有個棋盤佔據全螢幕，這是一台安置在奕者正上方的攝影機，對弈兩人分別在上、下的視窗外，一隻手突然從畫面邊框伸出，無聲落子在四方公正的棋盤上，手未出現時就是呆滯的停格畫面。

進入官子沒多久，轉播螢幕下方出現一顆黑色頭顱無聲向前鞠躬。眾人不意外，早料到這飛蛾撲火的鏡光，終將自取滅亡。

眾人視線馬上從畫面移開。預言印證了，初生之犢終究只能落入虎口。

場景來到幽玄之室，鬼魂佐為仍跪坐於地，經歷這局，他更加確定名人魏諭就是琯原顯仲，千年前認識的棋藝就在這對局當中，現世的這一局與平安時期的那一局，好像處在一個鏡射的空間。兩個相隔一道牆，左邊住戶跑到右邊住戶，一模一樣的容積與格局，只是左右兩邊對調了。佐為從他的每一手指認出琯原顯仲的棋風，一樣具有透視對手意圖的敏銳度。

佐為的身體突然處在一個似曾相識，又有點陌生的空間中。前世的技藝在血液中傳承下來了，一世轉世給一世，他還在下棋。這讓佐為莫名地感謝上蒼。

也因為對手是他，特別不甘心，要在這個人面前認輸，真不容易。握扇的手，傲骨嶙峋。再掃一眼局勢，堅固的事實矗立眼前，輸二目半。在這懸崖上，佐為看到自己的極限，很久沒嚐敗棋了，眼眸低垂，摺扇緩緩闔上。

失去肉身的他察覺身上有個結沒打開，千年前的那局形成的。看著名人，不甘的苦沫簡直快溢出口，結仍在。

名人也若有所失，悠悠吐出：

「其實⋯⋯我也想在不讓子的狀態下，跟你下這一局。」

聽到這話的鏡光，背脊發涼，暫停呼吸。

「雖不清楚為什麼你要這樣下，但有些東西你掩藏不了的，你想贏上十目還是十五目？」名人喃喃說著。

雙眼注視著雙眼，再怎麼不可置信，它依舊發生了。被識破了，佐為與鏡光的密約被識破了。鏡光嘴塞著，他正襟危坐在墊子上，被秘密凌遲，不敢承認，也不敢否認。

一旁的佐為也瞪大雙眼、寒毛立起，他習慣隱藏在夾層中。聽到這話，既興奮又訝異，難道他能見鬼。

名人無法見鬼，他只是體察到對手的資歷，無聲經歷槍林彈雨後，他由衷地說：

「剛剛對局，你的氣勢就像一個身經百戰的高手。」

鏡光聽著，背挺得直直的，沒發出任何附和。他對這長者更敬畏了，棋盤上每顆黑白相間的讀心石，沈甸甸地發出幽光。鏡光慶幸自己最後選擇讓佐為出戰，這境界是他望塵莫及的，他太天真了，不管是想自己下，或是想用讓子矇混的意圖，都太天真了。

名人意猶未盡，眼看這棋局是這麼篤實的存在，沒有人可以否認自己所經歷的。見鏡光起身，突然出聲：

「下次對局時，我們分先下吧！」

鏡光心跳劇烈，依舊什麼訊息也不釋出。

「好，總有一天。」佐為跪在原地暗自承諾。

[1]鎮俗稱戴帽，為了阻止對方向中心擴張在對方棋子間隔一路的上方處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