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御花園
熾熱的血花濺上花無蹤與初的臉,兩人同時愣在原地,目光聚焦在小九的身上,內心彷彿叫嚷著什麼,卻又死寂得可怕。
她居然衝進兩個刺客間的廝殺中!莽撞也該有個限度!
花無蹤的匕首擦過她的肩頭,初的血滴子劃破她的手背,小九雙持被迸出缺口的匕首,目光幽暗淒然。
「小九?!妳在做什麼?!」初收回血滴子,焦躁的抓起她的手,胡亂扯下一截衣袍,牢牢紮在她手上,可那刺眼的紅仍源源不斷的滲出。
「妳瘋了不成!」花無蹤也亂了套,氣急敗壞的吼,伸手想往她肩上按去,小九卻縮身一避往初靠近,幾乎是偎在他身上,神情複雜難解。
花無蹤的手僵在半空中,忽然有種苦澀的情緒湧上心頭,令他不知所措。
初沒有乘勝追擊,反倒是掛念著她肩頭的傷,整個人漏洞百出,血滴子軟趴趴的垂在地上,而他全然不顧,只是在身上摸索傷藥。
忽然間,不甚細膩的手撫上初的臉龐,那雙已無冷冽的眼直勾勾的看去。
「…師兄,我的傷不是他弄的,是…」小九滿臉悲戚與歉疚,悠悠開口。
「別說!小九!不要說!我不想知道!我不能知道!」長年在黑狐手下磨練,初的直覺非常敏銳,他知道她要說什麼,可他不能聽到,瘋了似的開口吼道,完全在逃避事實。
背叛刺客門者,唯死路一條。
小九的回歸引人疑竇處太多,黑狐本就不欲留下任務失敗的她,更別說見識了花無蹤的本領後,小九還能從他手裡逃回這點,他根本不信。
就算原先的戰力能勉強打平,可小九負傷在前,不可能維持原有水平。
所以他不信只傷了一條手臂,她就能逃脫,也不信上官禦教出來的人會讓敵人死裡逃生,接受她的說法,對他而言是可笑的。
他更偏向認為小九倒戈,並被派來臥底的想法,他誰都不信。
可首徒屈膝跪地,拼命磕頭再三保證立下誓言,若她真有異心,必將其親手誅殺,連帶附上自己一條命,才應允留她性命。
當初黑狐臉上的表情只能用戲謔來形容,初捫心自問,也是心中憋悶。
不配為刺客門首徒的言論,丟了他長年來的冷冽,可他無可奈何。
他知道,唯有連自己也押上,小九才有機會活下來,只要她不叛變,只要自己護著她,那就不會看到他不想看到的狀況出現。
也就是說,初與小九的性命,完全取決於她的行動。
雖然嚴格來說,小九並沒有做出叛變之舉,可她有抗命之念,這對於黑狐來說,就足以成立抹殺的理由,初很清楚這點,所以他什麼都不能聽--他不能知道!
一旦她讓他知道了「她不該做、他不能知道的事」,初就必須殺了她再自殺,絕無轉圜之地,就算逃走,也會永遠活在被追殺的日子裡。
他想相信她,他不想殺她,所以他什麼都不能知道!
花無蹤愣怔的看著面前兩人,聽著那一串對話,似乎懂了什麼,卻又什麼也沒搞明白,小九望著從沒看過這一面的師兄,眼眶有些泛紅。
「…師兄,你知道?」她徬徨的問,音調軟綿綿的像是力氣都被人抽走。
師兄知道她的傷跟說詞,是假的嗎?他為什麼一個字都不說?
為什麼,不殺了她呢?師兄是不是…跟她所想的一樣,喜歡她呢?
小九沒有把握,初萌的戀心是她陌生的東西,心頭浮現的字眼讓她又驚又喜又惶恐又愧疚,可是不是遲了?
如果她還是原先的小九,或許一切都不會動搖,可她既然已成了「失敗」的刺客,是不是會讓所有的東西天崩地裂?
誰都不該動情,對誰都不能心軟,這是一直以來被教導的事…
她不該依靠戀慕於他,他不該縱容維護著她,情是毒愛是痛戀是殤,冷冽的刀鋒不能被柔情沁蝕…因為他們只為殺戮而生,不該有情感。
小九眼眶盈著不該有的淚水,顫動的雙唇慘白,開口無語。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妳沒有叛變!不許說話!等我殺了他,我們就回去!回師父那邊,回該回我們的地方!」初厲聲吼著,生平頭一回對著小九冷言厲色,晦暗的眼中卻閃動著崩塌的信條。
他必須當個冷酷無情的刺客,可為什麼只要遇上她,就什麼都亂了?
好想…好想帶著她遠走高飛,為什麼不想殺她?為什麼?
多希望他們該回的地方,不是那裡…
「殘缺」的刺客們,生死交關的時刻,卻徬徨不知內心的波動,迷茫的人生,血色交織的歲月,遼闊的天際下,不知何去何從。
周圍的廝殺聲仍在持續,三人的時間卻像是停滯不前的船,被沉重的錨緊緊拖在原地,隨著風浪搖擺,但無法離去。
花無蹤不知道他們的糾葛,也不知道初跟黑狐的約定,甚至不明白小九現在到底在搞什麼名堂,他只知道沒人死,就沒個了斷。
不論原點是什麼,初要取他性命是無庸置疑的,而自己身負要務,也斷不可能放他活命,小九既然選擇在那裡,那自己也別無選擇。
除了殺,沒有別的答案了。
似乎極有默契般,兩人同時點了小九的麻穴,在她驚愕的軟倒後,隨即一躍而上,做他們逃避不得的事,至死方休。
花無蹤與初收斂不應當的情緒,雙眼深沉冰冷無情,沁滿屍山血海磨出的血性,重整態勢再次揮動武器,為了各自的立場,將生死置之度外。
花無蹤黑髮飄揚,黑衣迎風灌得鼓鼓的,俊秀的臉龐染上幾滴鮮豔的紅,匕首舞得虎虎生風,劈空裂石的氣勢彷若雷擊。
初白髮凌亂,白色麻衫下的布條擾亂視線,冷峻的眉眼壟罩在夜色中,血滴子上猶帶著刺眼灼目的血,神出鬼沒的攻擊恰似雪山的迷霧。
這一回,不會再中途被打斷了。
血滴子的鍊條纏住花無蹤的匕首,他卻不糾纏,反而有恃無恐的棄之而行,脫身後兩手空空的朝初飛身而去,同時踢起滿地砂土,蒙蔽他的視線,反手就去抓血滴子的鍊子,意圖讓他無法操控血滴子。
兩人近身廝殺,一個用擒拿一個用腿技,打得飛沙走石到處亂撞,視旁人於無物,不甚誤入御林軍與叛軍中央,明知刀槍無眼危險至極,卻抽不開身,也沒想過抽身,心中都想著同一件事。
最好藉著亂劍的攻勢,讓他死在這裡!
不遠處,晨賜已然無法招架寒肅與宋藍兩人的攻擊,短刀全被砍得不能再用,他除了強行用輕功擾亂對方以外,已經沒了手段,全身都是傷,眼看將要大禍臨頭,那邊還在鬥,忍不住提聲怒喝。
「無蹤!你還在瞎搗亂!我都快死了你能不能別管他了!先來殺了這兩個反賊…啊!」他本就是強用意氣在搏命,一疏神便當場被砍,傷口從肩頭到側腰腹,斜斜的創口巨大,血如泉湧痛得五臟都在翻攪,向後仰倒背心狠狠撞上樹幹,癱坐在地上,徒勞的按住血肉模糊的傷處。
他平平無奇的樣貌此刻卻自有一番威風,冷眼直視對面走來的兩人。
宋藍臉色蒼白如紙,每個舊傷都在滲血,但步履堅定不移,始終站在寒肅面前,古樸的寶劍上全是血漬,也不知到底是晨賜的血,還是從他自己臂上順勢淌落的血,一滴一滴濺在地上,成了黑褐色的污痕。
寒肅的白鞘寶劍閃爍冷光,沁了腥灼的染料讓它的鋒芒更加犀利,點點幽光恰似地府的鬼火,他勾勾嘴角,琥珀色的瞳孔熠熠生輝。
「有什麼遺言嗎?「陛下」?」他冷笑,用劍指著他眉心。
晨賜朝他吐了口血,咧齒露出狂放無畏的神情,絲毫未見敗者的衰頹。
寒肅不以為忤,劍尖擊刺而出,宋藍的劍也相隨在後,晨賜梗著脖子昂首直視對方,只怨自己技不如人。
忽然一柄匕首橫空出現,花無蹤閃身竄進劍圍,攔下攻勢的同時架起晨賜,連拖帶跩的將他扯離攻擊範圍,血滴子割開他背上的血肉,兩柄寶劍刺中他的側腰與肩頭,疼痛讓他踉蹌一步,屈膝卻未倒下,反手捲住血滴子的鏈條,硬生生將其改向,勉勉強強擋下追擊。
這下可好,一個身負重傷靠著自己,身上也千瘡百孔的,要面對三個奪命人,即使是花無蹤也覺棘手至極。
「你的目標,你打算怎樣?」寒肅見兩人一時跑不了,又不能與初起紛爭,只得耐著性子問他。
「自然是兩個一起殺。」初冷冷開口,血滴子的獠牙在旋轉中張開,銳利的刀鋒沁了花無蹤的血,迎著肅殺的冷風欲取走他們的性命。
花無蹤只剩一支匕首,交錯的鏈條被他彈開一條,另一條卻沒能攔下,花無蹤眼前被血色沁滿,居然是半死不活的晨賜不要命的往前撞,血滴子卡進他的鎖骨,血染紅了他半個身體,也不知他此時還哪來那麼多氣力,居然看都不看,像條蠻牛一樣的繼續前衝,朝初撲過去。
「不要管我的死活!既然我辦不到任務,他們就讓你殺,記得你是為誰而戰的!」晨賜知道花無蹤遲遲未來增援就是因為眼前的人,即使只有一刻也好,只有花無蹤有閒暇,他們才有勝機!
花無蹤伸手想拉回晨賜,無奈差了一截距離,晨賜的大腿被血滴子擊中,狼狽的摔在地上打滾,初的血滴子反手向花無蹤射來,寒肅與宋藍的寶劍往晨賜的背心刺去,戳穿皮肉的瞬間,忽然一陣火光乍現。
一枝火矢擦過寒肅與宋藍之間,射中了後方的樹,鋪天蓋地的煙幕蒙蔽所有人的視線,晨賜沉重的身軀被人扶起,忽然往他嘴裡灌下古怪的藥水,麻麻刺刺的疼痛灼燒喉嚨,全身熱得像被火烤。
可他其他地方的疼痛,突然消失了。
「晨賜,還活著吧?」阿藍冷冽的聲音一如既往,濃重的煙霧讓她的輪廓有些模糊,惟那雙湛藍的眼睛明亮得嚇人。
「阿藍?!妳不是在校練場嗎?」晨賜像迴光返照似的,全身精力充沛,他知定是那藥的作用,卻沒閒暇管那個,只是借力站起身。
「先不說這,你先挺一會,別死了。」說完,她塞了新武器給他,轉身消失在煙霧中,不知做何打算。
她一定也吃了這個藥,不然不可能這樣生龍活虎的,她來增援嗎?
不待他細想,刀鋒擦過他的耳邊,有人穿雲踏霧的在迷茫景色中執拗的想繼續戰鬥,晨賜別無他法,只能應戰。
傷處的血源源不絕的噴濺,他扯下髮帶胡亂捆住,短劍舞得風捲殘雲,卻像是瞎子打架,一個人都沒砍中,身邊的劍峰凌厲,可也沒劃開他的皮肉,所有人都在霧裡瞎撞,誰也不知道對上的是誰。
「哪個瘋子放煙幕的!」宋藍的聲音怒喝著,隨即便發出一陣爆裂聲。
驟風颳起,他身上居然還暗藏著小型火藥,藉著爆炸的旋風颳開濃煙,晨賜眼皮一跳,恍然間瞥見馮時晚已經落馬,被小楚的軟劍刺穿肩膀,躺在地面身下大片血跡,小楚正背對著晨賜,成跪姿壓制著馮時晚。
「混小子你給我滾開啊!」晨賜邁開步伐彈射而出,宋藍與寒肅的劍勘勘擦過他的臂膀,居然讓他趁隙鑽出劍圍,待要追擊便被蜂擁而上的御林軍包圍,難以抽身。
「御林軍聽令!全力誅殺反賊!」阿藍的聲音響徹戰場,眾人看到她手裡握著的金燦燦兵符,忽然士氣大振,昂首發出戰吼,奮勇殺敵。
拾回武器的花無蹤與阿藍背對背,持續不懈的跟初戰鬥著,眼見烏鴉鴉的御林軍從四面八方竄出,數量之多簡直可以說傾巢而出,他心下一凜,難不成所有御林軍全集中到這裡了?那首領跟紫櫻姐呢?
「阿藍姐,兵符怎麼在妳這裡?首領他們呢?妳的傷…」他焦急的問。
「首領被個瘋子纏住,沒空來幫忙,紫櫻留在那裡幫他,不要多嘴,先把這裡的事解決!」阿藍凜冽的雙眼直視不知何時沖開穴道的小九,冷聲道。
她不知道楊易虎先前與化毒散一併送來的振奮藥還能撐多久,全身的傷口都在滲血,卻仍舊感受不到虛弱疼痛,心知藥的效力肯定很強,副作用一定也很威猛,說不定還會折壽,晨賜跟她都吃下去了,千萬不能浪費時間在解釋上,其他的到時候再說吧!
這邊短暫耽擱了一下,初與小九也差不多情況,他望著身邊的人滿身血汙,手裡的匕首瑩瑩發亮,卻無法直視她的臉。
「小九!妳為何這麼莽撞,在旁邊等!」初無視身上被花無蹤砍出的傷口,氣惱中帶著關切,盯著小九的傷,責備道。
小九抬起幽怨的雙眸,有些委屈的凝視對方,卻沒得到他的回望。
「…師兄,我已經回不去過去了,有些話我想告訴你…這場戰鬥結束後,在沒人打擾的地方,慢慢說…」小九湊到他耳邊,悠悠柔柔的吐出話語,初毫無心理準備,愣在當場一時不知做何反應。
「你要活下來。」小九的嘴唇擦過他的臉頰,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初的耳朵嗡嗡作響,還是維持著原先的狀態,直挺挺的站在原位。
花無蹤見狀心中不知怎的一痛,煩躁得握緊匕首,只想衝出去好好廝殺。
到底為什麼?一看到她,我就會失常!她搞什麼鬼?!
這時候還在那跟人膩歪!不分輕重!
花無蹤還在糾結,卻不知這種情緒的源頭正是稱為嫉妒的情感,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分明他們始終是對立的兩方,可他一次又一次的救她幫她,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什麼。
花無蹤只知道自己不想殺她,更不想看她跟別人親近,明明她是敵人啊!
為什麼會這樣?我到底怎麼了?
或許,是在深沉地坑中的那次接觸,改變了什麼,讓他頻頻失常。
兩個怕黑的孩子,短暫的休兵互助,花無蹤不斷放過她,幫助她活下去,就這樣改變了兩人,連帶改變了初,誰能想到命運這般複雜?
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花無蹤完全沒想過,自己居然有喜歡上敵人的那一天,特別是兩人接觸時間其實不長,他一直以為世上只有日久生情,沒想到根本是他涉世未深,對情字懵懵懂懂,深陷其中還不自知。
「無蹤!別發愣!快解決那個白髮的!」阿藍不知道花無蹤內心一長串的糾結,甩出袖中的短彎刀,往小九的方向衝去。
小九輕推開初,彎起淒婉而美麗的笑容,轉身與阿藍對上。
眨眼間花無蹤的匕首已近至眼前,初再沒有閒暇發愣,血滴子高速旋轉金屬聒噪聲刺耳,兩個男人彼此怒瞪,眼中都燃著怒火。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打斷,這次絕對要殺了這個礙眼的人!
血滴子高速迴旋交織成鋒利的包圍圈,初一邊旋轉著武器,一邊凌空躍起,靴尖冒出一節尖刺,直擊花無蹤腹部。
花無蹤扭頭避開血滴子的利刃,旋身踢出一腿,撞上初的踝部,打亂初的平衡,血滴子橫掃而來,花無蹤向後平翻,初側身回踢,血滴子砸中地面在地上鑿出孔洞,花無蹤踢起石塊往初的臉撞,匕首掠過他的咽喉,勘勘擦過他的皮肉,血滴子迴旋中割破花無蹤的手,黏糊糊的血濺到臉上,血滴子的鏈條回繞中,纏上花無蹤的喉嚨。
鍊條收緊,花無蹤將小臂插進鍊圈縫隙,避過被勒死的結局,無暇解開束縛,迎面而來的血滴子正往他臉上撞!
金屬碎裂聲聒噪刺耳,兩人的武器各斷了一枝,初收回斷掉的鏈條纏繞在手上充當防具,花無蹤扔開被打斷的匕首,完好的那枝橫在胸前。
餘光盡頭處,小九跟阿藍打得你死我活勢如水火,兩人越發焦躁,初額角的青筋突突亂跳,滿心焦灼。
明明得盡快脫身去幫小九,這個人為什麼還不死!
花無蹤心中也煩亂得可以,為什麼就是殺不了他!
兩人互相對峙,相同的殺意彷彿讓周圍的空氣冷了好幾度,都在絞盡腦汁想殺了對方,卻苦於沒有突破點,勢均力敵的兩人只能乾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