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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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情人〉

 

聽說,一起度過2013年到2014年跨年的情侶,會一生一世過一輩子。

莉生想不到十二月三十一日一整個晚上到隔天凌晨明明一起坐在信義區的長椅上看了101煙火,和阿城卻很快分道揚鑣了。分手那一刻,莉生發現從跟阿城交往以來,沒有寫過一首詩。薄薄的A5方格筆記本記下所謂靈感,一翻開,只看見空白天書,唯有第二頁在一片空蕩之中潦草寫著「你怎麼不來接住我的死」。可恥幼稚,不能發展成一首詩,甚至不能成為一首詩的一個句子,她立刻把字擦掉。詩社的社課她後來翹掉,不顧社長的奪命連環call,關掉手機,對外界聲音不聞不問。幾乎每個夜晚從補習班走出來,就在台大醫院附近走來走去,或是騎著Youbike到處晃。

騎到中正區這一帶,她撇過頭不去看白色恐怖受難碑,雖說是碑,但是片圍牆。也許因為圍牆是城的構成,也許是因為他們幾乎只在這附近約會,阿城的聲音影像在此特別鮮明,好像他也是一個冤魂在那盤旋不定,想像裡前男友的鬼魂比誰都招搖,口中講述更多鬼魂的故事。她總是興起買紙錢來燒的衝動,希望就此超渡她死不了的癡心。

他們常常在她補習班下課後約會,他在外頭等她,兩人一起在秋天的夜晚散步。那時是十月,他穿著短袖短褲,手插著兜,腳蹬著夾腳拖;而她一身黑色棉T,軟質牛仔褲,一雙黑色Converse帆布鞋。兩人笑鬧著說自己是大學生典型中典型的裝扮,是會出現在圖鑑裡面大學生物種底下的一男一女。不知不覺他們走到了二二八和平公園,阿城看了看四周吸了一口氣,又悠悠吐了出來。

「到現在,台灣社會還是有很多等待被人關注、了解的議題。」莉生對於阿城突如其來、不知聽眾為誰的言詞已經習慣,即使可能不是自己,她也願意沉醉其中。她喜歡阿城說話的模樣,方形的臉孔上激動時微微挑起的眉毛、有神的小眼睛,厚實卻令人心安的嗓子清楚道出像冒泡泡般冒出的語言。她永遠無法那樣說話。

她看看天空,看看街道,看看延長的排排路燈,瞥見遠方排排長椅圍繞著廣場,目光定住。「⋯⋯轉型正義困難重重,雖然現在大學生很關注社會議題,但有時候還是會懷疑我除此之外能做什麼呢。」

莉生覺得長椅圍繞的景象熟悉,這才想起這裡很像《愛情萬歲》楊貴媚最後抽菸哭泣哭了好久的地方。她不由得興奮起來,每次導演出現在學校旁小公園,她就從教室窗戶偷看他的光頭,她像守住一個秘密一樣,從不為人知的高空守住黑壓壓人潮中的一點白色光亮。

 

「⋯⋯像是廢死,妳覺得呢,莉?」話題拋擲到她身上,莉生才回神。「廢死?哲學通識課老師也問我一樣的問題欸,我跟他說人不就要以牙還牙嗎?然後被他問了好多回答不出來的問題,哲學思考真的好難!」阿城像是被陌生人在街上惡意推了一把,橫生一股較勁。「嗯,我倒認為這不只是哲學問題,這是實在的社會問題,妳可以從很多方面去想。其實妳所謂的以牙還牙,還了的牙跟原本的牙之間是不同層級的東西,妳今天殺人,國家可以剝奪妳的生命,這就是一種暴力。跟白色恐怖一樣國家權力的濫用問題,另外,死刑本身到底有沒有降低、嚇阻殺人的效果,萬一有冤獄的可能性那怎麼辦呢?有些人擔心讓這些人在監獄待著會浪費國家資源糟蹋他們的納稅錢,可是,死刑真的有比較便宜嗎⋯⋯」

 

莉生一直無法好好說出兩人分手最大的原因,原本人和人分手就不會是單一因素產生的結果。她可以說:兩人作息不合、阿城的辯論社太忙了、溝通方式合不來⋯⋯可是幾次補習下課,來到台大醫院站附近,漸漸領悟到阿城和她分手絕對是因為她沒有好好回應他提出的問題,過於沈浸在他說話的模樣、語調,或是周圍的景致,漂浮於種種當下的思緒。她甚至驚恐的回想起來,第一次阿城問她知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她回答我知道這裡是新公園啊,很多寂寞的男同志都聚在這裡,孽子有寫。阿城聽聞後表情如何已不可考。那時候她不該提《孽子》,應該高聲說《悲情城市》或《天馬茶房》也許會引來阿城的好感。

高中時,非常年輕的公民老師曾經指著她的鼻頭說:妳不關心社會就沒辦法成長成一個好公民。阿城肯定也瞧不起這樣活在小宇宙的她,認為她是不好的公民。她甚至想不起來她是如何回答阿城關於廢死的問題。有沒有可能像是高中公民課她奮力完成華光社區都更案報告,在報告之前熬夜準備資料,反覆錄音,練習理性表達清楚其中的不義所在。最後卻在報告結束忍不住問老師說:老師,但我不知道我做這個到底有什麼用?

她並非有意挑釁,其實是誠心發問,卻造成蓄意挑戰老師的誤會,想解釋清楚卻已經來不及打斷老師。那一定是一個源頭的錯誤,一年後造成她初戀戀情無果,她卻無能去修正。她高中成績明明是老師眼中的乖學生,公民老師卻因為她成績不差而更加生氣;明明很喜歡阿城,卻因為太喜歡他,太享受跟他走在一起的時空而徹底失去他。

 

 

 

阿城與莉生在一月分手。兩個月間,莉生連英文也不去補了,成天愈騎愈遠,常常一路騎到景美溪邊去。室友早早幫莉生封鎖阿城的臉書和Instagram,免得她花大半天時間滑前男友的動態廢成爛泥,現今莉生騎腳踏車權當健康運動她倒還看得下去。在室友眼中那男人不過是把自己當成KOL在經營的假人,看不出有什麼值得留戀之處。說真的,她還寧願莉生把時間用來追蹤她的「音樂系幹什麼?」粉專。但室友不說那些評斷,談戀愛總是容不下第三人清醒的眼睛,只暗暗希望莉生早點忘了他。這天早早起床幫她買早餐免得她餓死,莉生也給面子的跟著起床默默吃著火腿蛋餅,沒有昏睡到中午,學校的課程期中退選了大多數,作息幾乎都是隨著室友在調整。

 

「好想變得閃閃發亮啊,明明原本是好新鮮的新鮮人,卻一下就要承受失戀的痛苦變得好陰暗好陰暗⋯⋯」

「妳要閃閃發亮,不如這學期期末發表會幫我翻譜?」

「好好噢,妳每個學期都可以閃亮登場。」

「⋯⋯妳不如趁失戀好好寫詩吧,給妳買的筆記本要用!」室友翻翻白眼,出門去學校練琴去了。門蹦地關上瞬間,莉生立刻拿出手機。握緊好不容易逃過室友利爪的Line訊息框,不斷刪刪打打,幻想有更好的開場白。思索半天都過於無聊,開始漫不經心滑來滑去,注意到阿城的Line昨晚難得發動態,貼文寫著:明天10點見。

 

句號透露嚴肅,按大拇指的人數極多。莉生心頭一縮,他要見誰?已然十點半。她迅捷飛奔出門,騎車在街上瞎找尋,回到了補習班附近的老地方。彎過濟南路,發覺今日人潮比往日還多,看看手機,今天是星期一沒錯。

轉過轉角,在立法院前面及周邊坐著的人群闖進她的眼睛。

陰雲聚集,空氣髒兮兮灰濛濛的,那裡更顯得像是誰的葬禮般氣氛肅穆,她不禁屏息。

台上有一個人拿著麥克風在說些什麼,但收音不佳聽不清楚。頓時,她理解阿城一定在其中,趕忙將Youbike隨意停在路邊,揹著國中以來愛惜不已的後背包,開始在人群中試圖搜索那個身影。一開始,她直覺阿城一定在台上。講者長篇大論穩重而有信服力的姿態根本是他。但定睛看了看台上的人一頭長髮,戴著眼鏡,一襲魔法師似的黑袍,怪裏怪氣怎麼看都不像他。於是,她開始搜索那些坐在地上滑手機的人們,馬上認出通識課上兩三個別系同學。在課堂上被分到同組時,他們都很熱情發表意見,從來不會讓討論的場面尷尬,也不介意她論述天馬行空耐心幫她釐清。在她猶豫該不該向前打招呼時,有人從她背後點了點肩膀,短髮,個子高大,配上黑格子短袖套裝,租屋處隔壁鄰居何東閔對她笑笑,像是讚賞她出現在這裡。東閔偶爾跟室友和莉生一起聊天搭伙,莉生一度以為她是同志,東閔聽到她直言詢問,頻頻大笑。「怎麼妳問出口我就不生氣呢?那些直男這麼說我還不氣死。」

莉生和她親近是因為聽到她寫詩,東閔並沒有露出發愣的神情,也沒有說她是人生認識的第一個詩人。只說:「我也相信語言可以有真的力量的,以前讀法律其實很痛苦,大學就一直跑去現場。」東閔從去年底開始擔心情勢,今天早早跑出來和社運夥伴混在一起,發現莉生只是路過現場,向她簡單解釋一番佔領活動的原委,最後補充:「那個在台上講話的是晏兒。是這次的發起人之一,這幾年有點聲量,愈來愈多『迷妹』。」她似笑非笑,莉生點點頭,跟著找位子坐下來,拿起手機讀起一個個事件懶人包,看了看四周擔憂的神情,看著看著,竟也慢慢焦慮起來,惶惶不安。宛如現場的人們一人送一點焦躁的火種在她體內,她似乎也開始擁有一把火,那把火會說話、會論述、擁有她所欠缺的堅硬的聲音。

是的,他們說的沒有錯。民主社會最珍貴的法律程序即將被侵犯,19歲的她身為一個活在解嚴年代並且想好好珍惜這份自由的人應該有義務站出來。

待在這裡就是她能做的事情。

她拿出筆記本。在場

把兩字大大寫在擦痕之上。

 

台北的天空永遠令人沮喪,第二天,立法院周邊人潮慢慢聚集。空氣從肅穆慢慢升溫,莉生聽東閔的話昨晚回家休息並帶了些食物水衣服乾洗髮乾洗手紗布在包包裡。再次回到現場時,東閔已和一些神情嚴肅有些可怕、看起來三十來歲的男人們處在一塊,包括昨天台上的魔法師裝扮的男人。溝通半小時後,她回頭確認莉生幾眼,便離開那一團人,轉頭消失在莉生視線裡,到街區外的地方抽菸去了。

 

「今天你30秒通過一個原先答應逐條審查的協議,是無視民意與法治的暴行,是對民主的強迫、強暴、強姦!」

 

日落時分,黑壓壓的影子慢慢罩住的人行道和廣場,火氣似乎漸漸增長。莉生在坐著的人群、站著的人群、吶喊的人群現場走來走去,注意人們的說話聲音、臉孔、輪廓、髮型,而至鞋子、氣味、坐姿、走路姿勢、背影傾斜的角度⋯⋯擴張自己的感官,拿著筆記本穿梭再穿梭,這些人多數身著黑衣,一個個影子疊而復加。天光在他們身上消逝,她要在離開之前寫一首詩,讓在場這件事正式成為她的經驗。寫詩和講話不一樣,是進入,徘徊,晃蕩,永恆抱持不確定的姿態試著穿過物和物,人和人。昨日體內升起的火隨著步伐忽明忽滅,莉生感覺自己是鬼魂,是線,是層層織網般的包圍,和內裡的喧囂沒有關聯。過程中,五感有時因為心臟的停頓跟著戛然而止,復又回復,是為常態。眼界所見標語、頭巾、漸漸擺出的布條,任何那麼確定的文字,她撇頭不看,她只看人。

 

回到原來座位,天光已暗。她認出階梯上的晏兒的發聲幾乎演變成怒吼,這次他沒有拿麥克風或大聲公,在簡陋白燈光照明下激動得像一個正在排練的舞台劇演員。

 

把菸捻熄,東閔感覺左邊肩頭發疼。

 

東門圓環撞進眼睛,她知道向西延伸出去是凱達格蘭大道。即使街道根本不會有她躺過的痕跡,但她對沒有屋簷的街道、聚集人與人的廣場都有特殊感情。她費了大把青春在抗議、在壓馬路、在廣場生活,好像那樣躺下可以因此捍衛她珍視的一切。五年前,東閔在運動現場編導行動劇,晏兒站了許久,觀看她整個下午的展演,不時捧場發笑,他們因而結識。她跟著晏兒和他一群朋友學會抽菸、喝酒,辯論,帳篷裡的空氣總是火熱,一開始她不免有些不適應。酣暢又激動的辯論過程,晏兒不知不覺把她的長髮握在手裡,她一邊放大說話時的身體框架,一邊加大音量,加重肯定語氣,彷彿這樣可以恫嚇他的冒犯或抗議其他人對她的話笑嘻嘻不反駁。他沒有因此退縮,態度平和而仔細的將她的盲點從容指出,髮是更不肯放開的了。她喜歡上他,直到他堅持不戴套硬闖,直到她一個人去診所,直到吵架時他把菸頭燙在她肩上,直到她發現他還有兩個女朋友(都是當年他在廣場認識的運動素人)——她還是喜歡他。晏兒最後說他們的路線不一樣,且她必須堅守身為學生的價值繼續努力。「道不同,不相為謀。」他轉身投入政黨活動,20歲的東閔才領悟,其實,學長從來沒表明她是女朋友。此後,他和夥伴和警察衝突被抬走之後,她維持緊勾兩旁的人手臂放低重心,躺倒,眼睛靜閉,好像那是一種臥禪的姿勢。她從不流露痛苦死守的神情,激昂的場面她臥到人去樓空,最後一個被抬走。她的火那麼小,只亮了一下,像是他燙在右肩上的那麼一點點,沒辦法因為被叫囂、被扭曲、被毆打、被強行和旁邊的人分離而熄滅。

 

她看了看手錶,無數則訊息跳出。她不去看新訊息,而是點開和莉生的對話。

 

東閔,妳為什麼會一直出來呢?

 

⋯⋯大概是因為我很脆弱?在現存的環境沒辦法好好生活。好像必須依賴很多外在條件才能好好活下去,小時候就開始摸索、漸漸懂得如何去要,嘗過一點點小小小甜頭,就開始變得雞婆和不甘寂寞了?

 

重複讀了幾次,她在街上仔細做了做暖身操,準備迎接一場硬仗。

 

晚上九點,鼓譟四起。莉生握著自己的包包站在人群中,將視線盡量對準東閔。但她忙於串連兩個路線的人員,常常在滑手機,或整頓秩序或鼓舞士氣,身邊總是有人。她舉手投足氣場強大,全然不似昨晚和莉生傳訊息的溫柔姊姊,她知道她已經做好戰爭準備。溫度炙熱,人群漸漸趨前,她不知不覺退到人潮稍後之處。他們要進入、佔領而反覆鼓動,她不確定她要不要跟著衝進去,光是現在的四周的聲音就已經讓她有點暈眩。但頭昏也好,暈眩很好。他在嗎?他會衝進去嗎?他會希望我衝進去嗎?無數問句因此暫停,她沒有多餘的心力去用眼睛尋一個幻影。

其實,如果可以能夠讓她放下所有理智、所有旁觀的距離,像他人一樣放聲吶喊,憤怒、哭泣,放任自己暴走,她願意去衝,願意去闖,願意去以肉身對抗更大的暴行。可是,筆記本和筆仍在她的大口袋中,好像那是一個護身符,一個結界,讓她無法全身投入。

 

壞公民

⋯⋯壞詩人

 

3、2、1⋯⋯她寫下最後三個字,四周的人群倒數完迅速往前奔跑。他們邊跑邊憤怒的叫囂著,夾雜著警哨,推擠的謾罵聲、溫馨的提醒聲,刺痛她的耳膜。好多人撞上了她。她吃力把筆記本丟回包包,用它護住自己的頭,站穩腳步費盡力氣才讓自己留在原地。

 

「嘿,」有個高大男生在竄動的人群中突然停在她身邊:「粉紅色托特包、黑長髮、和別人不一樣不穿黑色的藍色T-shirt!」她放下充當護盾的包包,聽他的發音,中文部分有些聲調的起伏,是英美語系母語者說中文有的常見偏斜,在一片混亂中非常突出而清楚,她蛤了一聲,不知道這個氣場鬆弛開朗的男孩在說什麼,有一兩個人撞上他,彷彿撞上一塊大彈簧自動彈開繼續奔跑。「妳?」他指了指他手機螢幕上一個她沒看過的對話框。她意會到他認錯人,不自覺用英文回應他。他旋即一臉抱歉,並稱讚她的英文說得好,隨即轉身往後離開,在竄動的人潮中繼續尋覓。

她回頭看他的背影,那畫面好像他是逆流而上的鮭魚,朝人群相逆的方向而走,步伐卻輕鬆寫意。回神過來,橘光在黑夜中閃爍,黑色河流的流動暫時停了下來。前方罵聲和歡呼聲不斷,警哨響得震耳欲聾,有些人從裡面拿到梯子遞出來,有人慢慢地攀上去二樓。昏黃的燈光下,東閔的身影突然出現,她緩步從前線慢慢折返。

 

「果然我還是不進去好了。」東閔宣言,頭髮亂得像是失去地盤的雄獅。但她以堅定的姿勢和講話馬上掩住頹然。

她搶下大聲公:「我們要做裡面的人最堅強的後盾!接下來警察會嘗試突破,我們維持住,裡面的人才安全!」四周街道的人潮為她歡呼。

 

現在

我楊晏兒斗膽

正式宣布

我是會議主席

會議必須推遲!

 

議場裡面的人拉開布條,在大長桌堅定坐了下來。他們用113張椅子堵住所有入口,椅子成堆,像是一座座難以攀爬的山。

沒有任何攻堅可以從裡面抓走他們任何一個人。

 

 

那年是莉生第一次近距離看101跨年煙火,大學以前,她只看過轉播中的101,沒有身在跨年晚會現場的經驗。倒數結束,粉色紫色的亮光從101身體爆發出來,好像被誰蓄意炸掉。繽紛,魔幻,最後卻只剩下難以散開的煙霧。那學期她修了一門酷兒文學,教授常常被自己的玩笑話逗樂,他(她?)提到101煙火時,形容那是一年一度大量射精,說完呵呵笑。她只是傻傻看著老師有些調皮的笑容,就像那一刻她專注看著101的爆破,爆破完的煙散不開,她也沒有因為新年來到而移開視線,緊緊看著濃霧蔓延台北的天空,阿城用圍巾圍住她,從背後緊緊環抱。

那之後,阿城用Line說分手,只說他們不適合。對於她對分手的種種疑問選擇冷處理。「不然我們當面談,好嗎?」她鼓起勇氣發問,阿城隔了一天終於回覆:「我認為沒什麼好談的。」這幾個月,她常常夢到和阿城跪下來求她復合,並且一直道歉說他錯了。她痛恨清醒的瞬間必須一個人面對冬春之際殘忍的冷空氣鑽入床鋪,訊息框的訊息依舊停在那裡,她不願相信那會永遠停在那裡。

 

總統終於出面舉辦只能問幾個問題、並且任何問題都拒絕回答的記者會後,她以大字型躺了幾天。躺在她昔日戀情還繁榮的廣場睡著發夢,阿城一臉尷尬答不出話,很快離開講桌,被不認識的女生毅然決然護了出去,她在台下舉手舉到手都酸了,一直憤怒的問著為什麼為什麼。

身邊的同學們幫她墊了枕頭又蓋了棉被,還放了雨衣在她身邊。看她睡醒,頻頻安慰她說:「沒事的,政府一定會付出代價,我們一定會撐下去,一定要。」常常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哭聲的池塘以她和身旁的人為中心愈蔓延愈大,這時,會有人開始唱起不知名的台語歌,那歌好像讓他們止住淚水。她並不理會,任憑眼淚直流,倒頭又睡。睡醒就流著眼淚吃善心人士送來的糕餅、熱湯、茶水,行屍走肉的去上廁所。

東閔擔心她但也無暇顧及,仍然維持著內外的秩序忙得不可開交。記者會之後,情緒在現場不停翻攪著,時不時互相波及。東閔盡量守住自己,安定他人,即使有什麼在心中開始亂竄,她抿著嘴不說話。

 

「我們還在等什麼!他們又不回應!又不回應!」莉生半夢半醒也能聽到尖銳的吶喊。裡面的晏兒從門口走出來,拿著麥克風對外喊話請人冷靜。

晏兒和站在旁邊的夥伴們看起來都臉色蒼白,鬍子隨意滋長,像是久未見光的山頂洞人,憔悴面對情緒飽滿的叫囂:「你還說什麼冷靜!叫我怎麼冷靜!你叫我怎麼冷靜!」有次,阿城跟女性友人單獨出去玩,女生在Instagram發公開的限時動態被莉生偶然看到,兩人合照的文字說明打了好多愛心,陌生女孩每打一顆紅色的心就殺死她一顆。她那時也是如此對阿城發火,阿城不耐煩的說著冷靜。你叫我怎麼冷靜!你還叫我冷靜!她是誰你為什麼不說清楚!那時候在大街上她拉扯著嗓子拉扯著他,街上行人自動退避三舍。他們有過幾次火爆的爭吵,在他們吵架吵得最激烈的時刻,阿城說:「妳好可怕!別再寫詩了吧,想像力太氾濫了!」這是最能夠觸犯她人格的攻擊。「你、你當初說很開心我是你認識的第一個詩人的!還說很喜歡我讀詩給你聽!」瘋子、恐怖、扭曲、空殼子、太會幻想⋯⋯他不需要再搬出那些傷人的詞語,一句話她馬上被擊潰在地,眼淚潰堤都快流乾。回頭才發現阿城對於她的問題沒有任何澄清,疑惑仍然懸置在那裡。

 

「今天我闖立院,我負刑責,如果妳想攻佔其他地方:總統府之類,那妳可以去,我會佩服妳⋯⋯」說著說著晏兒提到自己身上背負的幾個案子不禁哭了,站在旁邊的夥伴也哭了,一群人開始相互擁抱,一時場面溫馨,淚池又再度蔓延廣場。然而還是有些人還是直直瞪著眼睛,裡面全是愈來愈大的火光。

 

在旁勸架的東閔不自覺咬咬手指。

靜坐比誰都久的人,只要一瞬間就能著魔。她回想這兩天的群組訊息,裡面好多不甘心好多憤怒好多無處可去的情緒。

我們還能做什麼?我們還能做什麼?我們還能做什麼?

這個每天都問的問題此刻如此巨大,即使只是發洩,她也從不說出口,因為問出口一定那麼無力。她心念一動,回覆其中一個框打下:+1

不對,+2

 

她不和身邊一起糾察的夥伴們報備,直接殺入外面的人群,大力把躺著的莉生一把抓起,咬牙切齒說:「走,我們回家洗澡!」不等莉生回應,東閔迅捷將包包整理好,將她拉離現場。像操縱魁儡一樣,一人拖一人,拖上摩托車,東閔幫莉生把安全帽戴好。風的噪音擦入耳膜,莉生自長長的復合夢中緩緩甦醒,東閔不發一語,但莉生知道這是要她振作,更是讓她自己振作重回戰場的意思。

 

白色牆壁,白色磁磚地,對外窗的光照進浴室,流水閃著光嘩嘩沖過每一寸毛髮和肌膚,莉生愣愣的看。幾天在外躺得背都發疼,四面圍起的牆壁竟第一次讓她感覺陌生。

短暫洗漱出來,室友準備錄製粉專的影片,正在調整要價不菲的攝影機鏡頭,桌上設置好電鋼琴,並且已經把她們並排大書桌背後的白牆鋪上可愛的粉紅音符壁紙。看她又要出門露出些微擔心的神色,不等室友先說話,她突然大聲「妳不如出去拍點別的?」室友不明所以「我今天拍的是樂理教學幹嘛出去?」

「妳知道現在怎麼了嗎?妳都不關心嗎?」

「⋯⋯妳幹嘛?」

莉生立刻住嘴不說話,打開吹風機吹頭髮。讓噪音充滿整個房間,露出懊惱的神情。

「該不會見他了吧?」室友等她一關掉吹風機立刻問出口。

「⋯⋯抱歉,」莉生拿起梳子猛力梳頭髮,直盯鏡子迴避室友的眼神。「沒有,沒事,我跟東閔一起。」

 

東閔重返現場的路上似乎冷靜許多,不再如方才將莉生狠拽時那麼反常。洗了一澡的她依然穿著全身黑,載她上車,動作俐落昭示決心。摩托車上,前後座必須大聲說話才能互相聽清楚,兩個人抵抗風聲,用有生以來最大聲的音量對話著。

「莉生,我跟夥伴要去佔領另一邊!」

「嗯?」

「妳跟嗎?」

「⋯⋯我也可以嗎?」

「什麼?為什麼不行?」莉生沒有回答,任由風把東閔的問句吹走。「妳要跟的話就在外面就好喔!」

 

東閔的夥伴指揮著群眾,警力尚未分配過來,不久,如蛇的鐵絲網被剪掉,慢慢挪開。人們互相提醒著不要受傷,把帶在身上的紙板和被單、棉被抬高越過拒馬,一個個奮力翻進原來圍起來的廣場。莉生感覺到這群人比在立法院的人群更狂怒,聲量和動作極大,她以右手抓住包裡的筆記本站在原地。東閔握了握她的肩膀,邊奔走向前邊回頭對猶豫的她再次喊:「莉,進去會被告的!在外面!」莉生看她跟著第一波人潮俐落衝了過去,爬上最高的被窩,以背滾翻,雙腳蜷縮,帆布鞋搖晃了一下,隨即和其他人一齊慢跑走開,消失在拒馬後方。

 

東閔在這幾天確認了多少學生證、身份證、記者證,向多少憤怒的人群拍肩。門被椅子山堵住了,她在內外的長廊間進進出出,一個個和人對話,和他們強調這是非暴力運動,學生絕對不可以受傷,一張張憤怒的臉孔她平心以對,耐心勸服。說服一向是她的工作。夥伴們一致認同,因為她嗓音平穩低沉,情緒平穩,並且擅於針對不同人改變說話方式,好像她四年的法律訓練就是為了穩定抗議現場。同學上補習班、蹲圖書館時她在街上走來走去,趁著靜坐僵持的空檔唸書。一次國考沒有上,家裡又收到傳票,終於和家人正式決裂。

此刻她獲得夥伴從內接應,直直從大門奔進去。

室內一片昏暗,夥伴們還在分配人手尋找電源開關。她不禁敲了敲自己鼓動的心臟,腳有點痛,但日常疼痛的右肩頭似乎不再困擾她。黑暗中她大聲歡呼大罵髒字,就像她看過無數次人被推到極致不甘心和憤怒時的狂烈神情一樣大肆揮舞手腳。

 

攻佔的人們進去之後,在外的人潮中有隻手拉著莉生。「我們去後面靜坐防止攻堅。」一群人慢慢移動到了後門街上排排坐了下來,莉生所處的位子比較靠後,已經不太能坐下,只得站著守候。莉生在混亂中回頭瞥了瞥聲音的主人,是那堂哲學通識課的同學之一。自從佔領第一天之後她就沒有遇過。然而他沒有要和她相認的舉動,莉生也就不主動搭話,只是傻傻站著時不時踮腳預防腿痠。

即將過年的某一夜,莉生跑到阿城家樓下。她圍著跨年一起圍過的圍巾,坐在社區警衛室對面的街道站著一直等,兩腿發軟她也繼續堅持。終於等到阿城手插著兜漫步回家。

他一臉不快,不斷循循善誘她這樣是犯罪行為,他是可以告她的,莉生明白他要告她很難,只是那話聽來過於傷人,她終於不顧一切發問。

你愛我對不對?

妳⋯⋯可不可以面對現實?

什麼現實?

我們已經分手了!

 

凌晨,除了警方之外,成群的鎮暴警察開始出動,拿著盾牌前行。水車也開始在附近徘徊。有些人開始勸告大家離開現場,大多數人依舊手勾手躺下來待在原地不動,警方開始從第一線躺著的學生拉人,人們口罩裡面開始有眼淚。水車從後方有所動靜,有人開始和警方起衝突,水柱開始噴灑,四處有人嚎叫。情狀比前幾天都還激烈。莉生附近的人潮有人想前進,有人想退後,她動彈不得。莉生感覺到後方有一陣力道壓住自己,她模仿其他人壓低重心,然而,那力量沒有推或是拉她。夜色中有水柱噴起的水彈在她身上,一陣令人作嘔的濕意襲上來。擠壓的力道讓她幾乎睜不開眼睛,筆記本和包包都已經被擠入了人潮的漩渦,隱隱有隻炙熱的手鑽進她的褲擋。鬆軟的棉褲被退下,溫度也進入她的胸口。她沒有往回看,水光在路燈下像是落雨,她看見前方好幾個人被警方抬起來,有些人被警棍直直擊中頭部仍然堅持著。

 

東閔還好嗎?沒有受傷吧?佔據裡面的大桌子沒有?

 

第一次做愛的時候,莉生閉上眼睛緊抓床單。目的性太強的前戲氛圍讓她焦慮,始終無法放鬆。阿城終於插入,表情沒有愉悅只有費力後的疲憊,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樣,好像進入就已經是性愛過程的尾聲。於是兩人抽插著過早的感傷,像是百無聊賴含著早就抽完的菸,莉生忍著痛,不吭一聲等一個真正的句點。有人被警棍毆打,有人尖叫著哭,聽來好淒厲。身後的人慢慢撫弄著她,雙手保持一種奇異的耐心。她知道有時候愈慢反而愈是會造成傷害,像是毒素侵入體內慢慢控制住妳。她試著發出求救,但是有太多人正在求救,其中還有好多人流了血,坐在地上。她失去聲音用身體試著抵抗,可是憤怒悲傷害怕的人群和她一同像是在同一片波浪裡面動盪,漸漸地她更加沒有力氣回看甚至瞪視後面的人。從後環抱的力量從頭到尾順應著人潮的浪潮,比跨年那天阿城從背後環抱著她的體溫還要更高。「我們要捍衛民主啊!」「警察不是用來對付人民的!」「我不要回家!」「不要打他!不要打他!」好吵、好吵、好吵⋯⋯她無法辨認是不是後面的人發出那些刺耳的喊聲痛苦呼籲著。空氣逐漸稀薄,水柱從高空噴向她所在的人群,後頭的人瞬間緊貼住她,她昏厥倒地。

 

黑夜裡,一個一個的年輕肉身佈滿街道,被警方一個一個抬走。

 

她夢到和阿城在北平東路上走走停停,他高談闊論關於暴行,而她經期將至,只是很想做愛,反覆吻他。

身體搖搖晃晃,睜眼時,莉生躺在救護車裡,頭和臀部微微發痛。

她不顧醫護人員阻止,從口袋裡掏出螢幕已然碎裂的手機。東閔被警方逮補,慢慢走向鏡頭的影像一閃而過,隨即是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夥伴其中之一對媒體問話的回覆。即使只是閃過,莉生沒有錯過東閔視線緊盯鏡頭,神情不是以往的自在鎮靜,沒有戴口罩的她幾乎呈現一種恍惚或麻木的狀態。底下好多網友留言謾罵學生又不工作,無知的暴民,警察已經很溫柔了等等。她滑掉留言,點開阿城的Line。在搖晃的救護車中她仔細撥了撥頭髮,單手伸長至空中,手臂微微發抖,照下自己有些污垢但不至於太狼狽的臉。

 

城,你還好嗎?

我最近沒有寫詩。我在佔領現場被抬走,現在在救護車上⋯⋯一直很投入社運的朋友被逮補了。外頭的人還一直罵我們是暴民,國家暴力的牙真的好大、好大⋯⋯。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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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機   只是坐在那一大片玻璃窗前的長椅就足夠讓我冒汗。陽光毫不留情照到等待飛機的人們身上,宣示我的異類,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自以為那些黑暗中特別亮的眼睛正在對我品頭論足。這是我整個飛行過程中最煎熬的最後一段,我已經經歷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卻都沒有像此刻一樣焦躁。在候機室全都是要回自己國
  01. 2016年五月,鄭捷的遺體火化了。 那天是我21歲生日。 我對五月懷有特殊感情,而他在五月殺人,在五月伏法,五月在我的出生地桃園火化。 2014年5月22日,下午四點我搭乘綠線,他搭乘藍線。我活下來看他的新聞,我活下來看電視畫面捷運車廂開啟,有人逃出來,有人死掉。我活下來吃
有個夜晚,我從宿舍走出來外帶越南春捲。(對,那時候唯一一家越南春捲店仍在,我甚至曾經跟蹤我喜歡的人。) 我在店外遇到了你,你說你最近在聽有聲書。我拿著塑膠袋,裡面有免洗餐具,站在夜晚裡面吹風,有時我幻想春捲在裡面冷了。 然後他反覆的來,一下去加油,一下暫停,我無暇顧及。因為面對面的時間顯得有
有沒有可能一個人十年都還在寫一樣的功課還沒寫完? 有。就是我,我還沒寫完。 我有關於憤怒和攻擊性的功課一直在寫,一直在寫。從小,我被教導成不能生氣的人,我的生氣表達最後都會被回以「忍耐」或不要計較不要生氣作結,這是我的家庭教會我的,我自己也很好面子,就想著要當一個很好的人,雖然不知道什麼
太容易被生活納入其中,所以才一直不進入這種生活裡面。上下班經過的天橋,無家者在睡袋裡頭藏了一副撲克牌,早上八點多就在自娛,滿睡袋的接龍,讓我想起小學時期百無聊賴的系統內建遊戲,點點滑鼠,輕鬆自如。 沒能去看一直想去看的電影,和我預想要帶去一同欣賞的人。我想一年內會發生很多次,因為生理期,因為路
你走出來,然後天空笑了。你家前院的小石子也在鼓動,草在長。事隔七天,我看見你。小石子卡進你的靴子。我們只是走,有牛的三岔路口,我們停下來看水。小溪溝的水那麼細一條,也不知道是哪裡吸引了我們,不知道是誰先蹲了下來。經過的車都繞過我們,不吭一聲。 波紋滿溢,苔痕在水邊等著,幾乎看不出來往哪前進,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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