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泡杯昨晚在商店買的Nescafe即溶咖啡粉,吃著吐司,對!是前天在超市買的一條吐司,就是可以吃這麼久~我在庇護所慢悠悠享用,兩位韓國妹妹似乎也找到自己的節奏,悠閒地吃著早餐,我們幾乎是最晚離開庇護所的朝聖者,九點出發慢慢走出小鎮,才發現Estella很大,埃加河穿過城鎮,有好幾座橋,郊區有加油站、量販超市、迪卡儂,以目前來說,這裡是擁有很多資源的地方。
經過Ayegui小鎮,走上大自然路徑,右邊一棟建築的白色外牆,爬滿金屬藝術作品,外面插著一根小小立牌「SELLO」還有一個桌面擺滿作品,我走進去看看並蓋章,被眼前的打鐵舖吸引,手工感強烈的火爐和平台,看起來有點髒髒的、老老的、舊舊的卻很有韻味,鐵件的鏽和斑駁,把我帶回到幾十年前的時空,用鐵做成的花、文字都充滿生命力,讓我想起海或瘋市集。
這裡有一位老鐵匠和一位年輕鐵匠,老鐵匠在工作平台敲敲打打,年輕鐵匠在一旁招呼朝聖者,他們問我來自哪裡,我說台灣。我卸下背包走進滿是作品的空間,像是看展一樣仔細欣賞每一件作品,我很喜歡一具半身女性裸體展現出海底模樣,身上有數顆或大或小的貝殼,肩膀長出珊瑚觸手,腿部懸掛海草,充滿海的陰性力量的海底女人孕育生物,很美。有一區是有來自各國朝聖者的結緣品,一支台灣國旗立在竹籃裡,我想我更愛這個地方了。我走到外面感受身處在自然裡的開闊,雖然才走40分鐘,我卻感覺到身體不明所以的累,一隻小白狗趴坐在路上慵懶,我坐在樹下閉上眼睛感受自己的氣息和這個場域自在活力的能量,我真的好喜歡這裡!我決定帶走這裡的一些什麼,我買了貝殼項鍊當作是給自己的禮物和祝福。在這裡停下的朝聖者很多,大家都被作品吸進來,我和兩位韓國妹妹在此相遇,他們也買了項鍊,我們相視而笑,我想它會隨時提醒我們自己究竟走過什麼路,完成了什麼偉大旅程。
我足足待了40分鐘,起身上路,一走出來就看到有人牽著一匹駝著睡袋、睡墊裝備的馬,竟然有人帶著馬走朝聖之路,我眼睛為之一亮。路旁仍可以看見鐵匠的作品點綴在朝聖之路標誌的石墩上,彷彿這一段路都是他的舞台。走幾步路後,看到一群人停在一個地方,是知名的免費酒泉Fuente de Vino,有兩個水龍頭,一邊是紅酒一個是水Agua,不喝酒的我想著既然都來到這裡了,喝個幾口體驗一下,我拿出杯子,而一旁沒有杯子的朝聖者遂用朝聖之路的大貝殼盛來喝。經過了葡萄園,路邊標示牌寫著Larrainzar,看起來像是個品牌,而我的眼睛一直盯著葡萄,卻不敢輕舉妄動。
再往前走出現一顆白色大石頭,三個黃色箭頭標示不同地方,有人直接走往左邊,我打開離線地圖確認路徑,也留意貝殼標誌是貼在右邊的黃色箭頭,雖然好奇左邊的風景,但我依然選擇右邊。經過一個小公園,我看見兩位韓國妹妹在盪鞦韆,我想起前幾天也在盪鞦韆的自己,把身體往後仰,把雙腳騰在空中,越盪越高就像要飛起來,記得上一次這麼做可能是小學生時期了吧。
天氣晴朗,遙遠的山的峭壁都能看得清晰,走到Azqueta有一間小食酒吧,戶外懸掛各國小國旗,我選擇坐在山的對面,門外小白板用各國語言寫著「歡迎」我走進去看有什麼食物,看到別人點了看起來很好吃的優格,先暫時忍住避免自己吃不完。我把零錢倒在桌面上,挑出老闆說的數字所相對應的硬幣,我對歐元還不熟悉,想起昨天我在Cirauqui商店也是直接把零錢倒在桌面上,老闆直接挑出來再讓我確認,我想我必須要好好認識這十分錢、二十分錢、五十分錢。我吃著Omelette,今天的風有些大,把座位旁的陽傘吹倒,幸好沒砸到任何人,吃完後,BOSS推著嬰兒車登場,我們很開心再次遇見,我點了一杯優格坐著和他們一起聊天,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容易感覺到餓,在這裡我也遇到頭燈阿北,他問我一切都好嗎,我說很好。
我向BOSS分享剛剛在路上經過的打鐵舖,他說他們很快就經過了,倒是在酒泉有裝了一些帶在路上。他們今天睡得比較晚也決定寄背包,今天一路走來只覺得為什麼沒有早點寄!我解開心中疑惑,我一直在想的,除了他們怎麼走過崎嶇不平的山徑,還有他們身上的負重,我打從心底再次佩服他們。不知道接下來幾天是否又會再遇見,我們在店外自拍紀念這幾次的奇遇,時間來到了一點,我們一起踏上朝聖之路。
接下來的路在豔陽下曝曬,穿無袖的我的雙手讓太陽直接親吻,手臂又紅又黑。沿路碎石,或大或小的石塊,BOSS的嬰兒車搖搖晃晃,小心翼翼地推下陡坡,有時是爸爸推車媽媽揹裝備,有時是媽媽推車爸爸揹裝備,他們不時會互相交換,我有時會好奇推嬰兒車走的感覺,因為使用的身體肌群不同,背東西久了換推一下車,應該會感覺很舒服?我想起有次媽祖遶境走了很久,雙腿又痛又累又重,我決定騎youbike加快速度,意外發現我騎得飛快,雙腳完全不累,好爽好快樂,我想可能是差不多的概念。
走了一個半小時後終於在路邊遇到水龍頭,簡直是沙漠中的綠洲,我把雙手打濕,稍微降溫,這可能是今天的路上最後一個水源了。水泥路上被刻出「BUEN CAMINO」像是精神喊話,一望無際是此刻眼前的景象,漫漫長路。這幾天走下來時常會肩頸痠痛,我不時把登山杖橫放在肩膀上,把雙手掛在登山杖上走著,我發現這姿態很像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但其實只是要伸展身體不習慣負重的疲累。風景的遼闊讓我不時張望,天空的藍像是巨大畫布,白雲一條條劃過,我想把所有風景盡收眼底,偶爾回過頭看看自己走來的路,今天依然努力走了很遠很遠,BOSS也持續努力走著。不遠處傳來「叮噹~叮噹~」有一大群綿羊,一旁停了一台紅色的車,有人正在牧羊,而路上跑來一隻黑髮飄逸長得像拖把的狗,胸前有白色的毛,我心裡想著「咦?牠是來牧羊的嗎?」只見牠跳進路邊的水窪變成快樂小狗,OK牠應該是來玩的。
這段長長的路我和BOSS一起走著,一路上並沒有一直聊天,各自踏著自己舒適的步伐,偶爾看著彼此感覺到某種滿足和愉悅,快到小鎮時,小孩突然想喝奶,他們討論著要現在停下來泡奶還是繼續走到住宿,小孩想哭的情緒一觸即發。
「吼呦~已經到門口了餒,好啦泡啦泡給他喝。」我聽見爸爸用既溫柔又寵溺的語氣說出這句話。我有些驚喜他說這句話,他們選擇優先承接小孩當下的需求,而不是忍耐。
我繼續向前往小鎮邁進,紅底招牌白字的Los Arcos就在眼前,時間約莫5:13,一踏進村莊,便看見鐵絲網圍住圈養的小羊們、鵝群和一條棕色的狗,我走過去看著牠們。BOSS隨後走到,爸爸抱著小孩跑了過來興奮喊著到囉~媽媽則在後面推著嬰兒車,這個畫面太有愛太強大了。我打開app尋找庇護所,BOSS前往預訂的住宿,我們在岔路口分別。小鎮的陽台掛著朝聖之路意象的畫,教堂前有一群朝聖者坐在戶外用餐聊天,我選擇先走進教堂,庭院有一幅世界地圖,台灣被數個圖釘佔據,我留意到另一位朝聖者手持木杖,上面掛著葫蘆,像是畫作上的傳統朝聖者的模樣,這時有幾個經過像是觀光客的路人阿姨問我能不能合照,我說好,他們問我來自哪裡,我說台灣,瞬間我覺得自己很像吉祥物。離開教堂時,手持木杖的朝聖者坐在教堂外,我心裡疑惑他是要在睡在那嗎?
我往公立庇護所走去,每日一句:「Do you have a bed?」工作人員看見我要我先放下背包坐著休息,接著帶我去到我的床位。我又遇到韓國阿姨和兩位韓國妹妹,還有西班牙大叔們,我通常都五、六點才會進到庇護所,我發現他們看見我好像都特別開心或說帶著一種驚喜,有一種「哇~你今天終究還是走到了!」的感覺。
我走去Bar Restaurant覓食,我不確定該如何詢問朝聖者餐還有英文怎麼講,一走進去看到沒什麼人我有點困惑,我生澀地向吧台人員說「Eat dinner.」他便把我帶到用餐區,門一打開坐滿了朝聖者,幸好還有空桌。我的右邊是朝聖者組合GB,我們用微笑和眼神打招呼,我依然沒搞懂他們究竟是不是父女。服務生逐桌依序點餐,但速度非常非常慢,大家都等得有些不耐煩,有人說明明是自己先到的,為什麼是別人先看菜單點餐,而我很清楚在這個空間裡,我是最後一個,我用google map看店家評論,東張西望觀察店內擺設,發現店家的天花板有一部分用是綠建材的木絲水泥板。當服務生把菜單送來我面前時,我趕緊把手朝向右邊的GB,表示是他們先的。很快地另一張菜單來了,我打開google翻譯來確認餐點,我點了鮪魚蕃茄沙拉、雞肉、rice pudding。軟嫩的雞肉非常好吃,是朝聖之路上我心中雞肉料理的第一名,美味的食物讓我心情愉快,而rice pudding我依然有點困惑,牛奶和米做成的甜點,撒著肉桂粉,有點甜但不難吃,甚至吃著吃著會上癮,很微妙。
「How old are you?」坐在我左後方的英國夫婦朝聖者和我說話。
「28.」
「28?」他們非常驚訝地重複。
「Yes.」
「You look like a baby.」他們一臉不可置信。我想我的年紀或將是朝聖之路上最大謎團。
「Where are you from?」
「Taiwan.」
「Oh~Taiwan!」先生聽到台灣似乎很開心。他開始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英文。他見我聽不懂用手機找出照片。是看起來像監視器又像攝影機之類的東西,我想他是在稱讚台灣的科技產業很厲害。
他們問我為什麼想走朝聖之路,今天住哪。我努力擠出英文,也向他們說「I’m not good at English.」太太便鼓勵我,你的英文其實說得很好。我也詢問他們來自哪裡。
「I’m Polish, he’s from England.」我點點頭,似懂非懂,前面講的應該是波蘭人吧?
一位住在蘇格蘭的印尼還是印度華僑的朝聖者阿姨或許聽到我們的對話,走來坐在我對面問我「你是台灣來的?」我說對,能用中文講話我瞬間覺得輕鬆。英國夫婦問了我一些問題,我幾乎是已讀亂回,鬧出笑話,華僑阿姨還幫我翻譯他們說了什麼。
「今天在路上有沒有吃到路邊的核桃?」華僑阿姨問我。
「沒有。我有看到路邊有很多果實。」
「今天沿路有很多,有人在用石頭在敲來吃,你在路上可以試試看。今天在路上有沒有吃葡萄?」
「我想吃但不敢,只有摘一、兩顆。」
他和我分享他在路上聽來的:「葡萄園裡第一排的葡萄樹是給人和動物吃的,所以摘來吃是沒問題的,像是不成文的規則。」我聽到半信半疑,又覺得可能性很高,畢竟人、動物、自然總是相輔相成。接著他又說:「你可以摘來吃,但要低調,因為很多人不知道,可能會被誤會。」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總之我先記下來了。
旁邊英國夫婦好奇我們使用什麼語言溝通,我說:「Speak Chinese.」華僑說:「台灣也是使用Mandarin」他們可能聊著語言相關的文化,我在一旁有聽沒有懂。華僑阿姨和我說他們剛剛在聊的,我也忘記具體他說了什麼,我主要都是在聽,接著華僑阿姨就指著我說Chinese,指著自己說Chinese,我還來不及反應,後面就直接有人開口了。
「NoNo!She is Taiwanese.」坐在我後面的英國夫婦看到這個狀況急忙說出這句話,我轉頭看向他們,我其實沒搞懂怎麼突然就變調,我好像也得表示什麼才對。
「Yes,I am Taiwanese.」我又轉回來看著華僑阿姨鄭重表明我的身份。
「你中國,我中國。」
「我是台灣。我是台灣人。」我委婉笑著說出。
「我們都是來自同一個民族,我們都是華人。」
這句話一出現,我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無奈笑著內心湧出一堆問號,原來這就是台灣人在外面的世界可能遭遇的處境。英國夫婦可能不知道我們後面說的意思,但我想他們從一旁應該能看出我的處境。
「Taiwan is independent!」英國夫婦有點激動但帶著笑容說出這句話。我轉過頭對他們笑著。
我內心很感謝英國夫婦用有點半開玩笑的幽默來幫助我捍衛台灣,又能化解尷尬的氛圍,我沒有料到只是來吃晚餐竟然會遇到國族認同的話題,我將它視為有趣且可貴的經驗,但走了一整天路的我實在很累,社交能量已用盡,我在適當的時機向他們道別說晚安,英國夫婦問我還好嗎,我說很好只是今天走路很累。
這趟旅程讓我漸漸意識到「愛台灣」有很多種方式,像現在的獨自旅行,一路上很多人都會問我來自哪裡,無論他們是否知道或認識台灣,都會因為曾經遇到過一位台灣人而更知道「台灣」的存在。走回庇護所的我也想著,華僑阿姨說的「我們都是來自同一個民族,我們都是華人。」如果我再遇到有人這樣說,我可以怎麼回應呢?我知道他並非惡意或想吵架,那不過是他的自我認同,而在我眼中「華人又是什麼呢?」在我的世界裡,每個人不過都是「人」而已,全世界的人都是同一個民族,就是人類啊,有時候我也不明白到底在爭吵什麼呢。
這段路使我印象深刻的不是免費酒泉,也不是打鐵舖,而是英國夫婦幫我說出的「Taiwan is independent!」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小插曲,日記的最後一句寫著「大家人都很好,對Taiwan也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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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6(一)
Estella→Los Arcos
21.4k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