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光升上三年級了,我把這個班帶上三年級了。他們不再是小屁孩的樣子,在沈重的課業壓力下,密集的大考、小考、複習考,讓學生背書包爬上三樓時,宛如從事苦力的勞工,舉步維艱。天陰,風大,剛掃完地,走廊上一張紙屑。撿起來一看,這不是今天要默寫的課文?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
五柳啊,它還在,它還被背誦著。國文老師走進教室,我把這小抄帶走,猜是窗邊的20號掉的。待會空白的紙張發下來,你的原子筆有辦法勾勒出那個愛喝酒、好讀書的陶淵明嗎?
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
字句裡描述有個貧賤的文人,話不多,書讀到入迷,會忘了吃飯。窮到買不起酒,所以常喝親戚請的。喜歡喝到醉,醉了就直接告退。
十五歲的學生是看到一個酒鬼,還是看到一個率真灑脫的文人?「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至少錯上五個字吧?
冰箱的優格沒了,請出兩個禮拜出動一次的優格機,插電預熱,當作母菌的優格沉在底部,注入牛奶攪拌中,才一半,牛奶見底了。糗了,外面是接近35度的高溫。躺在洗衣機上方的手機,突然,噹一聲,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呼叫Uber,Uber聽到請回答,pxpay結合Uber,兩瓶牛奶,一盒冰棒丟入購物車,結帳一刷。
「請立即確認您的位置,協助合作外送夥伴更快找到你的位置」視窗跳出。
「訂單正在途中,外送夥伴阿標已領取訂單,大約在10:50到達」視窗跳出。
我看見衛星地圖上,一台綠色小噗噗從外面的大馬路轉進巷子,經過巷口銀行、經過保濟宮,它就要「在我家門口碰面」了,就在「大約會在1分鐘內到達」視窗跳出時。穿上T恤,衝下樓。
再次踹開大門時,手上已提了兩罐一公升牛奶,嘴裡咬著一根粉色的優格雪糕。新鮮牛奶注滿整個優格機,冰棒被舔到只剩一根光棍。完成任務的洗衣機輕快彈奏,衣服無縫接軌的晾在後陽台,黑色瑜珈衣、穿插白色球鞋、間隔灰色瑜伽褲、穿插睡衣⋯⋯,這亂序排列是無法覆盤的,在紫外線一視同仁的烘烤下,時間融了。
現實世界,所有事件的序列有個巨大神秘鏈絞動著,轉著轉著,突然有個意想不到的地方,被硬物卡住。鍊條強力的拉扯下,炸開了,這硬物往往是個爆裂物!巨大鉸鏈的運作不是永遠平滑順暢,破壞性的炸裂讓歷史進程宛如進入失控狀,發展不再循序漸進,它像斷片一樣突然銜接到難以想像的下一章。面對這個瞠目結舌內容,你必須用分頁、插入空白的手法處理,才有辦法表現這不連續的內容。
夜間國際新聞幾乎讓所有人停下手邊事。俄國總統普丁在畫面的正中央,畫面切換到克里姆林宮無預警釋出的緊急直播:
莫斯科時間清晨5點50分,普丁在全世界面前,正式宣布向烏克蘭政府宣戰,他強調俄國無法接受烏克蘭對於俄羅斯國家與民族的安全威脅,因此已經授權俄軍向烏克蘭本土進行「特殊軍事行動」。任務目的是要履行「烏克蘭去武裝化」、「烏克蘭去納粹化」的「維和目的」。
畫面的右上角有沙赫塔爾斯克起火的民居,緊接著是某軍隊進入哈爾科夫地區的坦克。這新聞讓這塊土地上的人神經異常緊繃。
早上製作的優格,此時打開,已凝結。它變質了,不再是喝起來香醇濃郁的牛奶,一股酸味衝出來。這個即將進冰箱冷藏的食物,與遠端的戰爭、與圍棋界的發展有什麼連結?眼皮跳了好幾下,變質、質變⋯⋯,有個看不到卻可能左右命運的本質發生變化了。
放學時間,變成國三生的鏡光跑來靠近捷運站的這家書局,背著書包,穿過一層一層書架,很少買書,一時找不到英文參考書放哪。最後,放在櫃檯結帳的是一本自然複習講義。走出書局,很自然的又走向那棟圓弧形大樓,電梯很自然地停在七樓,他以常客之姿走進去和櫃檯的琴梅小姐哈拉。
琴梅知道鏡光是來找遲亮的,但她表情拴住一些東西,微笑配招財貓手勢,晃了兩下,鏡光進去找人了。
遲亮依舊在老位置,只是店裡今天好像特別安靜。遲亮專注地研究桌上棋局,好像面對一個解不開的難題,拳頭緊緊塞在嘴邊。
「遲亮你昨天怎麼都沒回?」
他們常在網路上碰到,沒去棋院的時間就在網路下,敲他,一直等不到回應。
遲亮這時才抬頭,還在晃神。
鏡光看他神情怪怪的,坐了下來:
「你還好嗎?」
通常鏡光一出現他們根本聊不完,難得同齡又是職業棋手,但遲亮到現在還啞著。
突然,遲亮鎖住他的眼,他收拾起桌上的棋局,充滿狐疑的詢問:「要來一局嗎?」
每次不是都這樣開始的嗎,幹嘛搞得神經兮兮,今天的遲亮不曉得卡到什麼陰。
「當然好啊!」鏡光已放下書包,老神在在的坐在右邊。在這裡遲亮永遠坐左,鏡光永遠坐右。他看遲亮彎下腰在書包找東西,沒多久他從前方隔層拿出一副耳機。鏡光不可置信的看著遲亮帶起耳機。
遲亮吸了好大一口氣,好像終於下了艱難的決定,那耳機跟他很不搭,刺眼的白。鏡光從未看過這樣的遲亮,他何時開始聽音樂的:
「你聽什麼?」這真的是鏡光的好奇,很想請他專心下,但沒說出口。
遲亮沒有回應,只是用手確認耳機是否塞牢,棋盒移到眼前。抓子前,牢牢地盯著鏡光,好像在確認鏡光做好準備了沒。看到鏡光也把棋盒移到面前,鬆了一口氣,一副深怕被拒絕的樣子。
「遲亮你怎麼了?很緊張的樣子。」
抓子結果,遲亮先,他的眼神好像不是聚焦在棋盤,他專注地聽著。
遲亮執黑,下在3之四。
今天的遲亮十分陌生,冷冷行棋,不發一語,彷彿被一個透明罩罩著。熟悉的場所突然變成一個陌生的場合,彷彿有無數隻眼睛注視著,讓鏡光也跟著嚴肅起來。
鏡光白棋,左下星位。
沒多久,黑子一手刺,鏡光頓了一下,才剛開始就進入交鋒?鏡光摸不清這攻擊的動機。
「5之十二,黏。」白子相當無奈。
「7之十二,頂斷。」黑子嚴厲的一手形成無形壓力,籠罩著鏡光。
局面變得如此複雜,遲亮到底打什麼主意,瞄了遲亮一眼。
遲亮表情鐵青,像機械一樣沒有任何反應,鏡光坐在一面銅牆鐵壁前。
鏡光拿棋的手,在空中滯留很久,不知道該怎麼下,對面是個絕緣體,完全試探不到什麼,鏡光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沒多久,自己的下一步好像都被預料了,他從未這樣質疑自己。十分鐘後,鏡光不希望在氣勢上輸給遲亮,毅然決然抵抗,「7之十一,擋。」
黑子大舉入侵,如此激動時刻遲亮下棋速度仍像機械一樣規律,每步棋約花1分鐘。沒多久,棋盤上好像長出一株黑色蘑菇,鏡光寒毛立起,怎麼會長在此處,他盯著第五行的黑子,宛如看到會讓靈魂出竅的毒菇,型態豔麗卻極不友善。
這朵黑菇完全超出鏡光的理解範圍,又望向遲亮。納悶地看著這朵菇,是失誤嗎?
極糟的位置,他希望遲亮可以透露一點訊息。
只見遲亮手指頂著耳機,默然地看著棋局。
最近的鏡光已持續二十八連勝的紀錄,狀況絕佳且棋路極為敏銳。但,眼前這朵菇,不是人種出來的,是野生的,一般人不會把子種在第五條線肩衝,凡高於第四條線的區域,皆不尋常。
鏡光背脊發涼,他突然弄不清現在跟他下棋的人是誰。百思不解地停在原地,下意識搓揉嘴皮,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幾乎像一個世紀那麼久,鏡光覺得著個落在中腹的這一子,暗藏玄機,不敢大意。鏡光雙手放在膝上,右手指甲不停彈著電子錶,他必須想出對策,但⋯⋯找不到對策。
黑子自從長出唐突的黑菇之後,棋盤遙遠的那一邊好像有個連鎖效應產生了,左下角區塊,還有之前的每個落子好像都在跟這一子呼應,地氣隱隱接連起來,整個菌絲網拓延了,下面的半邊天簡直就都要落入黑子手中。
不是才一步棋,看起來極糟的一步棋,怎麼可以發揮出這麼大的威力。
沒多久,又見遲亮不緊不緩地在高處落子,盡往四路、五路上走,中腹儼然形成十分漂亮的模樣,左下到左上都是黑棋的陣勢,看上去十分可觀!
鏡光不可能任由他圍成這麼大的陣勢,一子直接飛過來,在他的左下掛角,打算在此起個爐灶。
雙方在此處做了交換,黑棋左下和部分邊空被白棋掏走。但白棋也沒占到多少便宜,因為外勢已被黑棋拿走。
身處局中的鏡光最清楚,隨黑棋在左邊釀成的外勢,與之前右邊邊空往中腹挺出的那條長蛇遙遙呼應,中腹形成了十分可觀的勢力。
「這……。」面容呆滯的鏡光,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遲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