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想起鏡光第一次闖進辦公室的那天,沒頭沒腦地打聽歷史上有沒有藤原佐為這個人,語氣焦躁,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名字。查了一下平安時期的貴族資料:
「我向碩士班老師求證了,他是研究平安時代的,確實找不到相關記載。」
「他明明存在啊。」鏡光喃喃自語
我猜他這樣問一定有原因:「會留名青史的人,通常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你說的藤原佐為或許有這個人。我們不能因為文獻無記載,就斷言此人不存在。」
鏡光忿忿插話:「他是指導天王下棋的貴族,是厲害的人物,怎麼會沒這個人。他是被陷害的,作弊的是另一個棋待詔,不是他,他不可能作弊⋯⋯。」整個語無倫次。
鏡光跑來好幾次,當時很納悶他怎麼突然對歷史感興趣,原來⋯⋯是想從我這兒打聽佐為的過去。(這應該是鬼剛出現的時候。)
整個迷失在五公頃的夜間校園,忘了從哪來,要到哪去。
4月22日突然彈出,我拎著一罐快過期的牛奶,要回家,打算送完調課單直接回老家。啊!喪禮。整個校園被黑吞噬,車子裡聞到濃濃的不捨,此時,確實是服喪的心情了。桃紅色球鞋太豔了,不得體、不得體。
車子似乎有自己的意識,它是認路老狗,知道何時轉彎、何時切換。右側方向燈閃,3高接橫向快速公路,兩眼發直的望著前方一路撥開的風景,高速公路兩側路燈亮一段,滅一段。橫向接1高,滑過交流道的蝴蝶結大彎時,身體自然地傾斜側壓。
這具身體⋯⋯嚴格說起來是被載著走的。
擋風玻璃上,出現那天的廚房,鏡光坐在綠色桌子下棋,完全專注的背影。第一次有學生進入到我住所,因為想看那棋局,我讓這學生走進我的生活。
先是延子,後來是鏡光⋯⋯。
棋盤這怪到不行的介面,根本是大腦螢幕,它讓腦內所想的顯影了。因為對這螢幕的迷戀,我好像走歪了。
接下來的路段幾乎沒車,不需加速、不需減速,不需變換車道,車越來越像無意識的魂,前方有個沒淚的喪禮等著。
半透明的魂啊,你看虎次郎讓你下了每一盤棋,進入神之手的門卻未尋獲,不是嗎?⋯⋯是闖禍王跟你搶棋,奇蹟才出現吧。
對於這倆人的命運,我好像越看越清楚了,佐為用自己的生命孕育出最強的對手——因而找到這條路。我呢?為什麼我的影像那麼糊。擋風玻璃結了一層霧,車內溫度是過冷還是過熱,轉空調。
霧在內側,還是外側?啊!錯過了367公里處。車子沒有順利切換到交流道出口,驚醒後滑著地圖,下一個出口是哪,路線整個重新計算中。
今日好漫長,突發事件讓訊息超乘載了,這面池水,真的異常了,有個學生智力突然超出界線。我驚艷地看著池潭上方的極光,好像有改變磁場的原子在碰撞。
這現象國民教育辦不到,但佐為一個人就做到了,不費吹灰之力。
油門狠踩,路上開始飄雨。雨刷不知倦地抹除水紋,但雨仍不打算收手。這面鏡仍有太多看不到的細節,聽說⋯⋯北極光與南極光就像鏡中的實像與虛像,成對成雙的存在,為什麼我只看得到其中一端。
雨刷搖頭晃腦,白色swift跟著前面的紅色車尾燈,像鬼一樣的飄行。
鏡光整整找了一天,萬念俱灰,左手突然失去了右手,痛感陣陣傳來,腦仍幻想手臂存在的事實,所有觸覺開始分不清是錯覺還是現實。
「棋院,佐為在與名人對弈的幽玄之室,剛剛忘了下樓去找。」
母親已煮好晚餐,剛端菜上桌,見鏡光從樓上衝下來,又衝出去。
電梯上升,耳朵一陣悶塞,消失的事⋯⋯鏡光想都沒想過。不死心的鏡光進入黑漆漆的棋院,走廊兩台飲料販賣機展示著一排沒有血色的空瓶,巨大鐵皮包著壓縮機發出悶悶運轉。鏡光直接闖入無人看管的幽玄之室,摸黑找到開關,啪,毫無修飾的事實攤在眼前。
眼一暗,退出幽玄之室的他慌了。怎麼辦,手抓扶梯,拾階而下。牆角逃生燈,有個逃跑中綠色人形,在半空亮著。
「鏡光,這時間你在這裡幹嘛?」值班員的聲音,嚇了鏡光一跳。
值班員手拿一疊整理的資料,鏡光看著他厚重的眼鏡,沒來由的噴出問題:
「這裡哪裡可以遇上鬼?」蠢極了,但又像極了他這年紀會問的。
值班員大笑,鏡光表情僵硬。
值班員斂住大笑:「如果是現在這種時間到處都可能。」
語畢,發現鏡光看起來更失落了。
「我先走了。」鏡光絕望轉身。
「等等」,值班員在身後叫著,「這地方也許有。」
「哪裡?」鏡光回頭。
值班員的半邊臉被飲料販賣機的LED燈照亮,走廊上的唯一光源,臉上有詭譎的笑:
「去嗎?」
深色地磚上映著人與販賣機的輪廓,長廊上,兩組腳步聲發出驚人迴響,值班員搭話:「如果是這房間,出現鬼也不稀奇。」
黑暗中無法正確評估走道的距離,藏暗處的東西不懷好意,感覺走很久,走不到盡頭。
值班員安撫:「它在最裡面。」
鏡光回想白天行經的印象:「這裡什麼都沒有啊。」
值班員的腳步篤定,「就在這裡。」手指向暗處。
適應黑暗後,一個門把慢慢浮出,門把安裝在一面牆上。
值班員從西裝口袋掏出一串鑰匙,門把,旋開了。
「嘿嘿,不曉得有這房間吧!」值班員語氣賣弄。
啪,燈亮起,哪來的鬼,約一二坪大吧,它像是利用樓梯剩餘空間築出來的小室。容積幾乎被堆積物佔滿,最窄處要側身才能通過。
層層疊疊又層層疊疊的書冊、文件。
「這是哪裡?」鏡光原地繞了一圈問:「這是什麼書?」
「棋譜,以前的棋譜,都是古代留下來的喔。年代最古老的有《忘憂清樂集》,且是宋刻本。」值班員扶眼鏡解釋著。
小室裡左右兩排鐵櫃,鏡光上下掃著各種顏色的長條標籤,為了方便搜尋,一條條帶狀標籤標示著各個時代,墜垂在棋譜外側,標滿一屋子。
鏡光失望的問:「你剛剛說有鬼的就這間?」
值班員哇哈哈大笑,摸著肚子說:「看起來好像沒有喔。」
把人拖來這兒,卻一無所獲,連忙陪笑招呼起來:
「要幫你找什麼來翻翻嗎?」值班員對於這裡的蒐藏相當有把握,甚至自豪,幾乎所有時代的棋譜都收藏在此了。
這種地方,鏡光平時是不可能來,但現在根本沒閒情逸致:「不用麻煩了。」他的眼在各個陰暗角落做最後的搜尋。
值班員堅持要招待他:「喂,你難得進來誒。」扶起厚框眼鏡,絕不能讓他空手而回。
不忍對方失望的鏡光喊出一個名字:「那就日本的秀策吧。」
這名字在旁人聽起來就是一位大師、一個傳奇,對他來說那是朋友的小名,他喊出了友人的名字。
接到指令的值班員,立即興沖沖地運作起來。
「秀策啊,秀策的話應該是江戶時期的。」發亮的眼掃蕩在右側鐵櫃,蹲在日本專區的江戶時期。
鏡光自顧自地說:「秀策的棋譜,說起來⋯⋯我還從沒看過。」
聽到話的值班員動作停格:「完全沒看過?你是說⋯⋯連現代出版的你也沒看過?」
在棋院工作快二十年的他,訝異一個學棋的人居然沒看過這種經典中的經典。沒多久,值班員抽出了兩本棋譜:「翻一翻,對你會有幫助的。」
值班員雙手謹慎捧著棋譜:「請小心,這裡的棋譜都相當有歷史價值。」
看鏡光已經坐下來,準備翻閱,值班員叮嚀:「看完再來叫我,我先去忙。」門前又追加:「書,千萬小心。」
值班員離去後,留鏡光一人在棋譜室中。這空間的結構很像一間密室,桌面躺著兩本線裝書,邊角有蟲蛀破損的痕跡,線裝的封面浮貼著書法字體,一本為《秀策棋譜》(納堂藏)、一本為《禦城碁》。
這空間太久沒有人進出,堆積一整間的印刷物,空氣不太好聞。
「這全是佐為下的吧,虎次郎讓佐為下的。」
鏡光沒想到今晚遇到的會是一本棋譜。
這世上,他們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共同的朋友,與他發生的一切全是封閉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