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曉得怎麼讓他接受「離開」的事實,來不及了,滂沱的雨,下在眼前,泣不成聲:
「我找不到他了,他不見了。」鼻涕快垂到下巴,他用手臂抹著鼻涕:「每找一個地方,就失望一次,每找一個地方,又失望一次。老師,佐為消失了,他什麼都沒說就消失了。」
「他有說⋯⋯,他提醒你很多次了⋯⋯。」
鏡光疑惑望著我,整臉氾濫成災的水。橢圓桌堆出一座衛生紙小山。
「他說他的時間不多了⋯⋯。」又哭又說的嘴很畸形,「我⋯沒有當真,他活了千年,我以為他有的是時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嗚嗚、嗚⋯⋯。」
看著抽蓄的肩膀,這身體裡頭到底幾了多少淚?
想到後座那個逐漸透明的身軀:
「佐為也許不想讓你看到消失的樣子。」
「是嗎?我還罵他『得寸進尺』,老師⋯⋯我⋯⋯。」
我們是這世上唯一見過佐為的人,這種感覺很怪,兩個年齡差了好幾輪的人,現在因為失去某樣東西,同病相憐的坐在這裡。
突然覺得不可思議,他如此信任我的陪伴。第一次,和一個學生如此親近,幾乎⋯⋯就像我的孩子。
他的話,像簷廊雨滴,一點一滴:
「下棋是我最快樂的事,這是佐為帶來的,都還沒好好謝謝他。」「這段時光,是我最充實的日子,只要佐為肯回來,我會讓他下每一盤棋,下到他高興為止。」邊啜泣、邊述說。
靜靜聽著。他的淚好複雜,有悔恨、有無助⋯⋯。
抽蓄的肩膀由一個特殊骨架所形成,這骨架已有大人的雛形,卻還不是大人,手指關節明顯,手臂肌群開始有明顯輪廓。
我直接看到他最脆弱的樣子,他只在我面前顯露出這一面,這「唯一」整個觸動到我⋯⋯。
從來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摸到很燙的東西,它是一個想獨立卻仍無法獨立的掙扎,比赤子之心更珍貴。
發怔時,鏡光用濃濃的鼻音說:
「我不去棋院,不下棋了。」
就知道會這樣,就怕會變成這樣。等滂沱雨勢收住後,鏡光的眼神變成兩個窟窿。
連忙注射強心劑:
「不行,佐為那麼感激你,他認為你是老天送給他的大禮,真的。」
「那他為什麼要消失?」
我呆住!
之前,他與佐為是相互依存的,因為佐為的進駐鏡光敞開所有感官,眼前對他來說全是新鮮的世界,手扶梯、電梯、電視牆、LED燈廣告、高鐵、馬桶⋯⋯,每樣東西都重新映入眼簾,每樣東西都因為這隻鬼的好奇,畫素瞬間腫脹起來。是因為佐為的進駐,視像才變得嬌豔欲滴。
沒有佐為,什麼都無所謂了,這世界已與他無關。
我看著他一個人走到音樂教室,一個人走到風雨球場,一個人走到電腦教室。鏡光身影很孤寂。
我一直在等那時機,同儕互染的時機,他骨子裡是活潑好動的,他們時常說變就變⋯⋯。鐘響,刻意走到偏遠的專科教室,每次看見他在這裡都是有說有笑的。窗邊老位置沒看到人影,走進去打聽。
「鏡光有來嗎?」
「沒有,這個月都沒看到。」
他斷了自己的翅膀,不再使用某種能力,完全變成平民百姓的日常,但仔細看⋯⋯又不在這日常裡頭。
他親手謀殺了自己的喜好,滅了能證明自己存在的東西。事情就發生在眼前,卻找不到任何繩索可以把他拉出來。
下班一進車,下意識地在後照鏡找影子,希望佐為像那天一樣突然出現在我的車子,只有他的現身可以救那孩子。
午休時間,班級外走廊的高度剛好可以看到對面大樓的頂樓,育,英,樓三個大字讓我不禁苦笑。作育英才啊,再厲害的英才也不是我作育的,再不朽的功勛是學生自己贏來的,與我何關。正前方的「育」字非常大,盯著它大大的筆劃,像重新認識這個字。
「育」啊,生育的意涵,它是⋯⋯透過一個人的身體去孕育出新的生命,這新生命與你有著臍帶聯繫。
一群鳥聒噪地從三樓飛過。
那麼⋯⋯,會不會是,我根本不曾借出我的身體!?所以不曾享受過那隻鬼的狂喜。
舌頭舔著耳朵,我感覺有舌頭舔在我耳朵,極癢無比。
隔天坐在講桌,看鏡光準時進入教室,安置好書包,從書包取出已確實完成的作業。聯絡簿上工整地謄寫著每個小考範圍,輪到值日生的他,把黑板的每個角落都擦淨了⋯⋯,夠了,真是夠了,他所做的每件事,真是夠了。
壓根裡,我想聽到尖叫、聽到大聲喧嘩,想看到他把垃圾桶踢得老遠⋯⋯。
沒有,什麼都沒有,他柔順地做好每個學生應盡的職責。
鏡光⋯⋯也正在我眼前消失!他正在抹除自己身上的特徵,一點一滴。怎麼辦,我找不到停止鍵。札記上什麼事蹟、什麼感想都沒有,偌大的空白裡,只剩下寂寂寥寥的幾個字。
「第十二天」
「第十三天」
「第十四天⋯⋯」,他在默數佐為消失的日子。
我只敢在熄燈的午休改札記,害怕改到他的本子,那幾個字有點怵目驚心。今天翻開來,印入眼簾的是第二十四天。已經有二十四天我不曾在偌大的空白處寫下任何回應。
那計數,讓我失語。
想發狠,在他後面的空白頁,幫他寫上第二十五天、第二十六天⋯⋯,讓他看到即便寫完一整本也不能改變什麼,他逼得我想用暴力打醒他。
最後⋯⋯依舊只有簽名,
闔上。
考卷寫完的等待時間,我們目送同一朵雲離開,一朵又一朵。
鐘聲會把他喚回,他會從最後一排收回每張考卷,整齊疊放到我手中,目光卻未曾與我有交集。我只看到學號上方,他的嘴靜靜的抿成一字。佐為的離開,把他整個掏空,把我也掏空了。
我想我是被這沉寂逼瘋的,渴望的平靜來臨了,我卻取下那對橘色的耳塞,神經質的想從暗啞聽到任何形式的迴響。發神經了,我的左耳聽到了磁頭摩擦聲,嘶嘶嘶⋯⋯,機器規律轉動的聲音。誰按的,在這一片死寂中,有空白錄音帶轉了起來。
有個集音罩正朝向那個孩子,在所有人都找不到對策時,有人想從寂靜中聽到什麼。集音罩的中央凹槽,出現霧氣,一縷煙聚集在透明罩子的中央,這白煙是濃濃的自責聲:
若不是長久忽略他的需求,他不會走。我罪有應得,我跟一個舉世無雙的天才搶奪下棋的機會,這就是我做的,我對佐為做的。
我瞎了,完全不知道在我眼前的是什麼的人物,只想擺脫。
棋譜裡,我看到他在每步棋貫徹最純粹的意志,他是⋯⋯他是棋神。一輩子望塵莫及的高度。是他,打開我的眼,我看到他的高度了⋯⋯,但也消失了。
那縷煙,真的被集成聲,卡帶嘶嘶嘶的摩擦,是那孩子身體裡的聲音,聽到了,聽到了,有字句,清清楚楚,一字字,一句句,他活在罪懲中,佐為你聽見了嗎?所託非人啊!
不對,鏡光你這傻子,他是感謝你的,若不是你搶奪下棋的主權,他也沒機會看照見自己,這是虎次郎無法給的。
對,對,就是這個,全想起來了,那個夜晚,臨走前帶來的重要訊息,就是這個。找到門了。
急著從一疊聯絡簿中,尋找陳鏡光。
講桌下,整個班,睡得很熟。我打開今天的這一頁,札記欄出現滿滿字跡,第一行寫著。
「我找到佐為了。」
抬頭,望向最後一排的角落。我看見,黑暗中,有兩盞炯炯的光,望向我,那炯炯的光似乎藏著微笑。
我低頭尋到第二行。
「我可以下棋了,老師,我可以重新下棋了,原來他在這裡。」
完全摸不著頭緒,只在空白處寫下。
「放學後,辦公室。」
我的動作完全無法掩蓋我等待的跡象,門口一道黑影,不自覺地張望,手邊事無法流暢地連貫起來,進出的人,不斷干擾著我。最後一節是自然,任課老師很準時,應該下樓了吧。拿著保溫瓶往門口走,看到他了,愁雲散了,他沐浴在鬧聲中,目光燃燃。
出現表情了,他的臉出現表情,它向著我露齒笑。我指著旁邊的空位:「我裝個水。」
中庭的榕樹,有鳥叫聲鑽在濃濃綠意,飲水機半冷、半熱注入瓶子,雲很清、很高。進來的第一句問候。
「你下了?」
鏡光死命點頭,含蓄笑。
「你可以下了!?」
「我可以下了,我打算繼續下下去。」鏡光元氣十足,沒有質疑。
「生疏了嗎?」我問。
「沒,立即上手。」
「昨天?」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