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泳池

水沒有固定形狀，也沒有啟點與終點。我們陸生動物已離水幾億年了，只能像追憶古遠鄉愁般去感受水。這次關於水，從坎昆出發吧。

坎昆沒有大型遺跡，但每一條寬闊平滑得像美國的馬路，都是以著名瑪雅遺跡命名，讓我不忍責備它。倒是有很多迷宮般的巨型賣場，一串類似的連鎖店不斷重複出現，宛如馬雅的循環時間觀。好不容易找到理想的款式，上面卻印著大大的彩色坎昆字樣，我問顧店阿姨，這帽子很漂亮，但有這個字！她翻翻那疊遮陽帽邊灑脫地笑說唉，全部都有坎昆啦，沒辦法囉！雖然最終還是都能驚喜地找到尬意的東西。

坎昆的奇蹟是海。那海，是無論周圍的購物中心、渡假村、紀念品店如何讓你開始懷疑生命意義，只要一踏上那麵粉般的沙……它們細到連洗澡刻意搓都搓不掉，因為黏在皮膚上。所以只要去一次海灘，就注定往後房間地上都是沙子。會有種越洗越多沙的感覺，所以在公共海灘岸的沖水處，會看到每個輪到上場沖水的人都越沖越困惑，永遠沖不完。再怎麼努力，最後還是會帶一堆沙子回家，隨著時間漸次散落到地板再黏回你腳上。

第一次意外抵達坎昆海灘竟是在晚上，也因此能心專注地感受腳下那細到不像沙子的東西

這裡的海是這麼藍，這麼清澈，讓人來不及落淚，就投身到海水裡。

這海會讓人困惑，為什麼不是全世界的海都長這樣？為什麼這裡可以這麼美？那海跟其他地方的海比起來，真的像是眼睛湛藍的衝浪少年，好像永遠不會憂鬱，永遠那麼開懷。

海浪一波波，每一波都帶著不同的戲謔調皮，引逗你向前，再向前，然後大喝一聲撲倒讓你跌個四腳朝天喝個滿肚子海水。

在這裡無論年齡，大家都變回孩子，訝異自己這麼快就想起怎麼跟海浪玩耍。這裡無論身材形狀，大家都是手足，輪番向前挑戰，跌個狗吃屎，爬回岸上休息，又再次下海。誰也幫不了誰，卻覺得溫暖團結。

水很暖，風很涼，一上岸就會想回到海中，真的像懷抱一樣。有藍天，但因為有白雲，所以其實不曬，竟有這樣完美的天氣。就算有時雲很厚很多，還是能在同一塊天空找到藍色的背景，大多時候那些雲也聚聚就散了。

有個老先生全身皺得下垂，坐在浪剛好搆得到腳趾的沙上，一位小少年守坐在旁，像是怕突然浪太大，因為看起來真可能一波稍大的浪就可以把老先生打得全身骨折。光是看老先生坐在那吹風玩沙就已經很感動，沒想到後來他也蹣跚走向前，像是跟海挑戰，有時也被浪捲得踉蹌跌坐，但他又會站起來轉身，迎向那永遠的少年。

在坎昆有件事越發讓我注意到。其實在美里達就有這現象（一樣位於Yucatan半島，但不緊臨海邊），就是民宿無論等級，有很大機率會有「泳池」。雖然那泳池有時像魚池（有流水、花草圍繞），有時就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大水槽，無論什麼形狀大小，都維護得很乾淨，像一塊透明果凍一樣冰涼雙眼。

那些小泳池真的讓人有點困惑，像是較大的溫泉池，游泳嫌太小，泡澡嫌太大，又只有冷水。

美里達已有許多cenotes（石灰岩水洞，越往東越多），cenote在整個猶加敦半島是非常重要的精神景觀，它連接神秘的地下石灰岩洞和大海，有無限種樣貌，在馬雅人心中代表通往冥界的入口。總之建築空間裡有水域，似乎就有種不同的感覺。

被我逮到，這室內設計就跟一些石灰岩洞內部一模一樣

美里達某廣場的噴泉

美里達某運動公園

到了坎昆，這現象更猖狂了，在女人島，絕美的淺水透明海灘，周邊各家海灘俱樂部不僅提供陽傘和食物，還全都有泳池！就在海灘上！

它們的形狀和狀態都非常漂亮，絕不只是方方正正給人來回游自由式30趟的那種泳池。偶爾會看到池裡有人在玩，但我想都有這樣世界第一的海灘了，幹嘛還在泳池裡？是皮膚對海水過敏嗎？給這麼小的族群這麼大的照顧也真是太貼心了。或就只是個奢華裝飾，像飯店泳池、公園噴水池，看了開心。

坎昆的女人島，沙灘後面都是泳池

追浪完，因我穿著慢跑緊身裝充當泳衣，所以上岸沖完水就直接走去金光四射的購物區shopping（神奇的是，海會讓人平靜或洗刷一切，但轉身就可以回到俗世）。

回到民宿，剛關上房門，突然想，既然都已經穿這樣了，全身也還都是沙，幹麻不去樓上那個「泳池」試試？

民宿的窄小樓梯

剛抵達那天有去頂樓（也才五樓）看過，視野很好，可以俯瞰坎昆老城區那些沒什麼特徵的可愛房子們。那米白方正的泳池霸佔頂樓一大半，很乾淨，但怎麼想仍困惑，為何要花那麼大成本在小小四層樓的房子頂端放一個這麼大的泳池？而且根本沒人來游！對小小孩來說太深了，而且那泳池感覺就在我房間正上方，天花板那些赤裸的空心磚又一副沒有黏合、自然卡住的樣子（雖然我知道一定不只這樣啦），有時夜深人靜躺在床上，會突然很怕那泳池一聲喀拉就從我臉上砸下來，生命竟然是這樣結束……

好了，夜晚涼風，我走上無人的頂樓。

爬上泳池，腳尖試水。很冰。慢慢的、差點心臟病發地全身下去。

水深超過下巴，游起蛙式可以踢水大概三下。仰式不行，因為剛躺好，頭就會撞到盡頭；自由式就更憋了。來回幾次，上岸。

是一個很奇特的體驗。剛從浩瀚的、動個不停的溫暖大海，轉換到這令人匪夷所思的存在。

替自己拍拍手，下樓洗澡。

坎昆老城區

在坎昆某天，我得決定接下來的去處了。Tulum。

民宿好便宜，而且每一間都有泳池。公共泳池形狀也都十分漂亮，像是模仿自然水域。某一間竟主打私人泳池，就在房間陽台上，吊床旁邊。那「泳池」在照片上看起來就不大，真的像個稍大個人溫泉池，還可以開按摩水柱，但是冷水。

「奢華私人泳池，可以讓你快速褪去暑氣。這泳池就只屬於你一人，24小時隨心所遇地享用！」

我想既然主打這私人泳池，一定有它值得的地方……原來消暑是要這樣消的，像煮溏心蛋一樣，起鍋後要準備一盆冰塊水立刻丟下去……也許身體就應該這樣迅速散熱才是對的，再也不用忍受暑氣難耐……古老的智慧。

最後我放棄許多離大街較近或稍便宜的選項，選了這間講明是位於叢林中的安靜私密公寓。公共泳池，我捫心自問，其實根本不太會使用，光換泳衣擦防曬就麻煩得要命，還得承受一堆小孩或大人在裡面尿尿的可能性。或遇到很吵的人，或也不會每次都遇到帥哥。總之公共泳池對我來說真的是裝飾用，別再欺騙自己會常常下水了。

所以我選這間擁有「私人泳池」的神祕地方。如此奢華，我感到榮幸與惴惴不安。

真的超愛這地方。坐在陽台覺得跟自然融為一體，雨後直接賞鳥，有像藍鵲一樣囂張嘎嘎叫成群結隊的，也有小巨嘴鳥，紫色大蝴蝶飛來腳邊。在這裡書本只是裝飾，跟天地融為一體時就覺得書本好多餘。而這位私人泳池，光是在岸邊看著它，就好舒服開心，像是活的東西一樣。

第一天我只欣賞，第二天試著走下去，慢慢地、還是快心臟病發地全身浸下去，一樣很冷。其實只有腳下去就已經徹底消暑了。

它大到絕不是浴缸，但也絕不是泳池，在裡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坐在冷水裡感覺還是很怪，一坐就覺得可以起來了免得泌尿道感染，但一離開水又會想回到這個質地奇異的大果凍裡。

水深大概只到屁股下緣，所以真的要游泳的話可以蹲著游，就像在軍中訓練時草叢行進那樣，但水有浮力所以半蹲很輕鬆，然後手滑水前進，沒幾步到盡頭，折返。或是手撐著較淺的坐椅區，然後趴著踢水。這應該當作水療中心或個人復健池的。也許這裡本來是那樣設計的。

各種揣摩與領悟後，起身，用民宿提供的海灘大浴巾爽快的把身體擦乾，進房間，望著落地窗外，那水面因我而還在晃動的私人泳池。真的非常消暑，非常奇怪。

直到某天傍晚，我想說就泡腳吧，又不一定一下去就拼命地游。就像只親嘴吧。不用總是那麼拼命。誰說這泳池就一定要怎麼樣呢。

因為它實在太可愛，看著看著總常有衝動想瞬間撲下去，但只要腳一進去那衝動就煙消雲散。

我在池裡坐位區來回慢慢走，感受水經過皮膚的細密觸感。踏下深水區。慢慢地往前走。然後我發現，其實這泳池是拿來散步的。

很久以前曾夢過有一種機器可以讓空氣變得像水，讓我可以在高樓大廈間游泳，到處都有魚。現在這塊東西不就是如此嗎？它就是一塊質地如此奇異，像是液晶的、外太空的某種物質，而這房間提供一塊這東西給你。你可以在其中行走。

紅色漸層的晚霞，然後天空與樹漸漸褪成同一模糊的顏色，然後樹變成黑色的剪影。

我把手機拿來，邊走邊記下：

一塊異質透明發亮冷冽的東西，可散步，可埋入。

散步，因為它的質地，讓幾公尺的行走感覺很遠。

可以感受風，海，沙漠，宇宙的冷冽和溫暖。

孤寂，熟悉。清澈的源頭，在那之前沒有必要追溯。像是行禪一樣。

原來這泳池是拿來行禪用的。

水行禪 (像水行俠的相反)：(邊走邊錄音)

「我的房間外面有一個私人泳池。它是用清水模圍出來的一個，兩公尺乘三公尺，線條很簡單柔和的一個水池。

深度不到一公尺，所以其實我需要蹲著，脖子以下才能在水中。根本不能游泳吧，也許小孩可以，但這種像是隱居的地方，應不是帶小孩來的首選。

如果只為了消暑，去淋浴間沖一沖就可以了，所以我想它還是裝飾用的吧。

當然它的意象很像這附近處處皆是的cenote，叢林中藍色深邃的寶石。但如果一組客人只住兩天，放這麼多的水，真的划算嗎？還要清理。

晚上可以打開池裡清澈自然的藍綠黃色的光，真的非常漂亮，像一塊玉一樣，一塊很大的，可以身在其中的玉。

A private pool. 或就是「池」而已。

就這樣在水裡散步了半個小時，現在天快要黑了。匪夷所思，但又多麼好。現在覺得，任何建築都需要這樣一個地方，比泡澡還更好。

今天出去騎腳踏車，Tulum真的是我很喜歡的地方，但出去探索時那種腎上腺素真的會上癮，回來之後會忽然劇烈想吃甜食，而且是已經非常飽的時候。很奇怪，是一種腦子很累，多巴胺驟減的感覺。但我現在走回這水池裡，真的像行禪一樣，不能完全，但會很快地恢復、下降、沉澱到昨天的狀態，又和大地融為一體。在裡面走路，真的不會想上去。

為什麼會需要有一個水池呢？畢竟這邊最多的，就是水，各種不同的水域，騎腳踏車十五分鐘可以到很多cenote，或到海邊，碧藍的海邊。這個水池這麼小。

為什麼需要一個私人的泳池呢？這邊水這麼多，外面就是森林，是坑疤的泥土路，下起雨來，地上全都是小池塘。

如果可以面對孤獨，那就像是可以在水中呼吸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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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發生了一件事：

"在水中飛的蝴蝶"（錄音）：

剛剛我就把……啊，現在還是覺得有點恐怖……手上還有那蝴蝶用力掙扎留下的力道…… 

天黑以後，我就把水池的燈繼續開著，它像一塊透明的玉一樣，在外面， 看了很舒服，雖說真的不能看太久，就像看cenote一樣。那是一個高耗能的狀態，會寧願閉上眼睛休息，因為真的太美，太透明了。有點像是吃奇幻蘑菇後的狀態，沒有辦法在那狀態待太久，是會累的。

過不久，我看到水面上——我準備要拉窗簾，想說把水池燈關掉好了，結果看到上面浮著幾隻沒在動的——有一隻還有點在動的昆蟲，我就想說，啊，其實晚上不適合開燈，因為昆蟲向光，會過來。

我知道那些昆蟲應還活著，因為每次去撈蟲，大多都還活著。我走下水，其中一隻鈍鈍的像金龜子，我就把它撈起來丟出去——另一隻是蝴蝶，但我要去撈的時候，牠不讓我撈，非常奮力地想要掙脫，用力地拍翅膀，結果牠竟然變成往下沉，變成在水裡拍動翅膀，非常用力，從來沒有看過蟲子是這個狀態——牠開始往下，就像在空氣裡飛一樣，但是在水裡飛。那個樣子非常恐怖。又在那個藍色的光裡面。牠每拍動一下就越往下沉，像形成一個往下的漩渦。我忍不住想，牠現在是什麼感覺？應該嚇壞了，牠應該這輩子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阻力，或周身都是光 ，但這麼大的阻力——然後牠沒辦法呼吸，又這麼用力地拍翅膀，牠飛的樣子其實是跟在空氣中一樣的……

我撈了牠一次，而且其實有點害怕，牠被撈到旁邊，但沒幾秒，因為向光，或因為慌亂地拍翅膀，牠又掉到水裡了，馬上又用力拍翅膀，又再度沉往水裡，又在水裡飛，那樣子真的有夠恐怖……

然後，我又把牠撈起來，本來把它丟到旁邊盆栽葉子上，但因為牠又要跑回水裡來（那已經不叫飛了，牠全身溼透），所以我把牠丟出欄杆外。

也就算了。唉，但真的是，有人如果怕蝴蝶，是因為這樣，真的情有可原。真的是種很恐怖的感覺。

當然也會聯想到某些社會環境。如果從來沒經歷過或不知道有別的可能，永遠就在那水裡飛，不知道實際上是可以在空氣裡飛的，或是說，應該是要在空氣，在天空裡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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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的插曲：

"池底的同心圓"：

又隔天，終於去到 Cenote el corazon，心之水洞。那真的是最自然、最寧靜又透澈的一個Cenote，是計程車司機和咖啡廳員工私心最愛的Cenote。

從表面看，就是林間極清澈的一汪池塘，潛下去是另一個絕美的世界，還有小魚和烏龜。

在岸邊納涼時我腳邊還上演野生動物追逐逃命戰，兩隻像小狗般大的哺乳動物從叢林裡衝出來，直朝我奔（都是我從沒看過的動物！後來查才知道是水豚鼠跟『山老』），牠們在我腳邊停住，愣了一下，然後其中一隻毅然往cenote一躍而下，另一隻在岸邊躊躇觀望一陣才離開。

陌生的叢林小野獸「山老」Monte Viejo

水豚鼠跳下水時撲通一聲非常大聲，但因為時常有人跳水，所以沒人發現這次跳進去的不是人，

我站起來輕聲向池裡的人們喊，指著那隻正用精實狗爬式筆直朝所有人游過去的動物，只有一個當地小女孩注意到，她只看了那頭透露出水面的動物一眼，然後拍拍媽媽的肩說，那裡有隻小動物耶！媽媽轉頭，看到後一笑，就轉回去了。

水豚鼠筆直朝對岸草叢游去，上岸後就消失了，我才明白牠剛是在逃命，而且成功了。

我還興奮不已，跟經過我面前的一家白人說幾秒前發生的追逐戰，還給他們看我勉強拍下的照片，那位媽媽說，那不是很危險嗎？那位爸爸說，希望妳等一下又看到動物！ 

回到民宿房間，看這一方池子。

黃昏斜照，打在水中側邊池壁上，形成一個漣漪狀的光影，持續在那輕輕顫動。我想到稍早在岸邊欣賞那cenote，散落在水中各處探索的人們，無論他們在水面或水下，也都會產生一個個同心圓漣漪在水面，所以對這個漣漪感到前所未有的親切和...

我突然毛骨悚然了起來，往水面看。

有隻蟲子在水面掙扎。

唉，實在有點累。但也不可能不出去救它。如果就讓牠在那掙扎到死，那我往後會覺得自己是希特勒。應該再怎麼不愛動物的人都無法忍受不去把牠撈掉吧，良心會過不去。雖然明知我不在的時後還是有一堆蟲子溺死。

我出去，踩入水，把牠撈出去。也有點心驚與噁心，一開始竟沒想到那漣漪的起源，還在那裡欣賞了好久。

寫於2024/11-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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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lum的海

與天地合而為一的路人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