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說,最怕接到清晨的電話。
之前都是因妳女兒生病得請假的訊息,今是妳老公車禍頭顱撕裂傷、手骨折……
我默禱,妳可以捱過去的,耶穌與佛祖一向志同道合,都能護佑良善者。
或許我們不用祈求神蹟,只要信奉法理,皈依自性中的真善美,
就有一盞明燈於黑暗困阨中示現指引出路,雖然波折,亦可安抵泊岸。
過程的驚濤駭浪痛徹心扉愁苦怨勞遍體鱗傷,原來竟是最足以溫潤之滋養。
我知道妳在流淚,為所愛的不捨心疼而哭泣。
天賜予人眼淚,就是含情脈脈,哭過方知情真意濃,方知人世的真味,
如一片生魚片沾上哇沙米入口,嗆的涕泗縱橫,但,過癮啊!
五湖四海與人間所流下的淚水,那個為多呢?
淚水一經科學儀器分析只是一點鹽與水的混合。但它能解析出父母子女、夫婦情人…
的絲絲縷縷情摯深愛或喜或悲的遭遇情境愛恨死別中所含的成份糾葛否?
我不想打擾妳,不想如一般人情世故之互動表以關心;
我傷過,最不想領受重複的慇慇垂詢,我情願於幕後為妳善後公務瑣事。
人世本質為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貪瞋癡諸般無名之苦,把個肉體層層摧折至朽,
將整個心千縛萬結,縱是任勞任怨,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掙扎中淪為機械式麻木的為討生活中的一口飯一口氣,像老天爺發下來的功課試卷,
僅為了填寫,何嘗去理解探索過真正的答案呢?
生雖皆為獨立之個體存在,活可是盤根錯節環環相扣的責任(情義),不容遁或隱於世外。
想完全過自己的生活是難以存在的癡人說夢,世間如網,每一網眼不能獨立存在。
妳的哭泣在電話中如初秋微雨,我朗讀笑唸著我的銘言。
頭顱撕裂手術完成了,手部骨折尚待開刀,
OK!沒有金剛不壞之身,尚幸還能修復。
強颱之後刀劈斧砍劫後之枝幹,都已萌發新綠,這意料之中的生機且由其蔓延,
我端視的是泥上覆蓋層層疊疊漸腐之落葉。
電壓電流電阻迷宮般的電路,我是走不進去的白老鼠,而國文老師卻說我的作文可望於
日後媲美沙莎士比亞(當時國文老師所放的那個屁還真香),因此除了國文,
我幾乎放棄了所有專業科目,只求個及格不被當掉,以免愧對父母的學費。
你想墮落,自有類聚,如提昇者寡沉淪者眾,何況是一班來自四面八方青澀的毛頭小伙
子,飽食終日,除了課業無所事事,最易朋黨為奸。耍流氓武俠小說迷,
跳舞打麻將賭博的,把馬子雞鳴狗盜的,當然也有一些循規蹈矩自以為是的模範生。
天才與我都是土生土長的在地人,外加一個輕佻的從萬華來的萬中,
我已經忘了三個人是何因緣混在一起的。
他大我數個月,在鎮上南門地盤上算是一尾小鱸鰻,在他口述江湖中大大小小的殺伐,家常便飯般,還真的令我想要去路見不平行俠仗義,男孩哪個沒有英雄夢?所有外縣市來的多少都會對在地的地頭蛇禮讓三分,
有次我被一個孔武有力粗壯黧黑從蘇澳來的通車生(姓貢),因我不爽其粗暴而嗆聲,
被壓制至無反抗餘地,當所有同班同學全做壁上觀時,才發覺自己的孤單。
萬中呢!像個小小孩,毫無心機,只會纏著要我唱歌給他聽,
套著今之詞為死忠粉絲也。
天才、萬忠一個老沉油滑,一個稚氣未脫,跳舞把馬子打麻將全都不懂,
栓住我們三人的媒介好像就只有酒了。
萬中嫩,一口便臉紅耳赤(不喝就不唱歌給他聽),我呢國三便已開葷,算是熟門熟路,
只差還夠不上一個酒鬼,而天才在道上混的那不會喝呢?
平常就是幾瓶米酒配著豆奶蠶豆酥,各抒雄心抱負,倒也快哉!而每逢期中期末兩大
考,三人便備足酒菜乾糧,夜裡守著小廟苦讀強記,忐忑著與及格奮戰,
那就是數年中熬夜備考的情誼。
由此三人結拜為兄弟,只差沒歃血為盟,惜無呼群保義之輩,成不了梁山泊。
他雖常對我們描述著與道上拼鬥的險惡,但從未拖兄弟下水,而我真的也沒那個膽,
也沒那個能力闖盪刀光劍影,時而濺血的江湖。
他與我較有話說,常捎著米酒騎著腳踏車輕扣著瓦厝的窗,喚著我促膝閒聊,
雖青春逸蕩,卻知心照不宣的澀,因夢是慘白浮誇的,如是盲人走鋼索不知來路標的,
只將燦煌煌的歲月,浪擲於酒精,將一股豪情埋葬在自己堆砌的墳裡。
由是這般,當在學期初始,手拿一疊厚厚的父母劬勞的血汗錢註冊,
漸而發酵驅動著得有一番作為時,他開始帶領著我們投入打工行列,
從陶瓷廠到桃園他姐夫與人合夥經營的垃圾回收場,我們也以血汗來賺得分擔家計。
五年,我們險中求勝,在這個家鄉平原裡最高的學府畢業,
在這個以風紀敗壞名聞遐邇的大專院校糊里糊塗迷迷糊糊的結束學涯。
數年後,我倆不約而同走入幾乎一樣的技術性維修的職場,他早我一步奉派出國發展,
原本是風光的呀!
當他回國後,在街頭巷尾偶遇一兩次,但行色匆匆無緣一句,怎知就此遠走了呢?
小鎮因著選舉醜聞畢露,不得不再辦補選,我被分配在南門城隍廟活動中心。
這工作是駕輕就熟的,投票者稀稀疏疏並不踴躍,這些老面孔地方頭人的政治攻訐及分
贓式的選舉,就是小鎮衰落的悲哀。廟會中主角七爺八爺的大神尪,迎著大門顯著Q版的
可愛,不似兒時所看的那麼陰森怖畏,壁牆上浮雕的是吳沙從雞籠出發,
乘船一舉占據烏石港,登陸后在南邊築土圍,稱頭圍………
耶….你不就是?
面對端詳,白禿的光頭,難怪相見不相識,卻同在小鎮晨昏日落數十年。
是啊!太久沒見了呀!
對啦!天才現在做什呢?
死啦,去年就死了…..
當年專科一畢業就結婚,羨煞吾等,如今黃土一坏,骨肉何去,魂已悠悠。
何病呀?
也不太積極治療,婚後無一兒一女,只領養了一個,只知與妻不睦,抑鬱而終…..
很單純的投開票,久經沙場的老將慢條斯理的唱票,且獨斷的歸納有無效票,
不到半個小時乾淨俐落結束,雖賺得外快,卻仍失落,那股時代的力量,看似落選了。
弔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白居易
南門,除了佛祖廟(開成寺)蓋的巍峨富麗,除了遷走了我們昔時的國中,
還有天主教堂(聖方濟安養院)的重建外,數十年好像也沒什麼改變,新舊雜陳無章,
唯人情世故,根深柢固,觀念仍因循舊習於這小鎮里隅。
這是你的地盤,兄弟一場,我竟然於你逝去年餘方知消息,若今日不逢故友,
焉知汝已駕鶴逍遙黃泉。
讓我遙奠幾口酒吧!就如數十年前的共飲,但今日我們換高級一點的紅露,
彼時喝不起,現不妨暢飲之。
兄弟!謝謝你的照應。
2015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