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卜走了,走在微闇的清晨,走在如常酒醉中,他這一跌,便再也起不來了!
他也是討海一生,五十幾歲時家產為養子捲逃一空,生活頓時陷入困窘,
在廟方的資助下,與寡母賢妻搬進了因莫名的皮包骨亡於斗室多日方為人知的肖建宗的
家,而他也愛喝。
從紙醉金迷的都市歸鄉而稍有神經質的屋主大姐住二樓,
一樓一家三口早晚都在帝君廟打雜維生,本該就此安穩下來,
破船也有個小港灣可暫靠,畢竟沒有永不停擺的湧頭,雖然難免有些灰頭土臉的。
在深夜或清晨,常在半寐中聽聞他底大小聲,或臭母罵妻的嚎囂,或喃喃自語,
或狂嘔,我一直都很想仔細的分析著,或推敲著,或者以同理心去感同身受這般的酒後
心聲,不過這好像反而使我睡的更有安全感,睡的孤枕上更有個倚恃般。
猥瑣瘦弱一直都理個小平頭的身影,在這個漁村裡,像船舷兩側已褪色掉漆的海藍,
灰蒼蒼變的模糊隱晦,失去戰場的戰士,無可耕之荒田蕪地,
不像我那與他同歲的兄長,立即變通,海面無魚可捕,岸上有魚可販。
他的死,我本未知,那日中午正在揮舞煎匙時,姑姑來敘與母親閒談間,無意中談及…….
「阿美仔跳水去囉…恁知無?」
「就在前幾天啊!伊尪死了沒幾天,就在海埔透早給做運動的人發現了。」
熱烘烘的廚房,揮汗如雨,端一碗甘草雞湯給姑姑,
在夏日這是傳統也是聽說的解暑良方,室內室外如炊似蒸的日頭,總讓人昏昏沉沉。
「這款的尪婿無去,對伊不是較好嗎?」
「人家尪某感情好吧!?」
老人家如是說。
話語中我聽不出是戲謔亦或是同情。
這款的苦命,我的震驚多於難過。
透早透晚常看到伊,從容地從紗窗經過前行去廟裡,她是個虔誠禮佛者,
溫馴良善照顧著擔家與尪旭,雖受盡伊尪無理無盡的咒罵,還是逆來順受款治一家。
落土命註定,我想著熱天大罟的海水,應該不會太冷,而伊那有那麼大死絕的勇氣?
當苦澀鹹水嗆入口鼻,伊後悔無?或是一生滿滿的苦楚委屈,比被海水淹死更難過呢!
當受難之軀漂流於汪洋,在另外的時空,已自由的靈。
俗世無能擺脫的厄,肉體為舟,伊終乘渡,波羅蜜多彼岸,
回本來面目,捻花柔笑,看顧伊底關愛的人---
伊不是會游水的魚,沙灘擱淺是最後的泊,
厝邊隔壁免驚,只親像一截水柴,
大坑罟是伊嫁來一世的家鄉與終站。
曾有個夏夜,我底罪的夏夜,爛醉奔馳,從村落小道,雪遂高速公路,
深夜的農田菜園,醉的找不到回家的路,悽惶懼佈從溪北流浪到溪南,
靠著土地公的收留,化險為夷於黎明初醒歸心似箭,濱海公路接引一隻狼狽的獸。
當我撲倒於堂前,母親急速的拉著伊過來,這是首次與伊在廳堂面對面,
不用刨根究底的諮商,伊直接唸著咒語,在觀世音菩薩前,點灑清涼。
勿免驚,妖魔鬼怪速離身,觀音菩薩現眼前!
狂盪半生,那一回雖沒出事,但可是打從心底駭然著心有餘悸。
六月二十三的拜六(帝君誕辰前夕),鑼鼓喧天,炮聲,歌仔戲的哭調仔,
比赤日還炎還豔,卻再也見不到阿美身影,而廟會仍然如火如荼盛大的進行著。
阿美姐啊!妳會來看顧吧?擦拭神桌金爐、施茶、款金紙、掃便所,
在老榕樹下依然理著每日每季每歲的煙塵,廚房向東的紗窗前,已消逝的身影。
蒼宇無知正負得失,恩怨情仇只是凡間遊戲,像一盤棋奕,一場聚餐,
像蜻蜓點水種下因緣,一期一會,如期的果,千秋萬世的交替,如此而已!
而村人們有的在傳說著…
肖建宗在趕人囉,伊的厝不給人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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