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的維多利亞港漂浮著半融化的霓虹,我蹲在文化中心露天劇場的石階,看一對藍斑鳳蝶在簕杜鵑叢中交頸纏綿。牠們的觸鬚在暮色中抖落星屑般的鱗粉,彷彿要替這座城市即將消逝的記憶作最後的註解。
忽有暴雨驟至。
雨絲割裂空氣的瞬間,雄蝶的翅翼在濕氣裡忽然凝結成鉛灰色。牠的六足仍機械式地重複交配動作,複眼卻早已褪去虹彩。雌蝶的腹部仍掛著交尾器的殘片,已開始用口器啃食雄蝶儲精囊裡尚未凝固的蛋白質——這是鱗翅目昆蟲獨有的弒愛儀式,求偶時的萬種風情終究要化作生存算計的註腳。
我憶起曾在淺水灣見過的蝶冢。退潮後的礁岩縫隙裡,千百具蝴蝶屍骸被鹽晶鑲嵌成永恆的求偶姿態。牠們的翅脈紋路竟與人類的掌紋驚人相似,那些迷宮般的線條,莫不是造物者摹寫愛情時遺落的草圖?生物學家說蝴蝶沒有長期記憶,每次振翅都是初次飛翔,每朵花蜜都是初戀滋味。原來遺忘才是生命最慈悲的設計。
中環石板街的唐樓轉角,總有位穿香雲紗的老裁縫在暮色裡燙旗袍。某夜暴雨,我看見他對著空氣比劃量衣,捲尺在月光下游移出曼妙曲線。「這件要收腰三分,最忌小腹現形。」他的熨斗在虛空勾勒出舊時女子的剪影,滾邊牡丹在蒸汽裡次第綻放。三十年來他守著早已拆除的成衣店舊址,替記憶中那個私奔離港的千金縫製永遠送不出的嫁衣。
天文台錄得史上最高溫的下午,我在大館監獄長走廊遇見穿蕾絲襯裙的女子。她赤足踩著百年前妓女驗身房的瓷磚,指尖撫過牆上某個囚犯刻的葡文情詩。「他說要帶我去看藍瓷教堂。」鴉片煙膏的焦香從她髮梢滲出,殖民時期的海風穿過時空褶皺,將私奔誓言吹散成玻璃穹頂下的光塵。保安說這是某富豪的第四任太太,自從丈夫迎娶新歡便困在舊日幻影裡。
科學家發現帝王斑蝶遷徙四千公里仍能尋回祖先棲地,卻無人知曉牠們如何將路線寫入基因密碼。是否所有刻骨銘心的相遇,都不過是遠古記憶的迴光返照?我在南丫島風采發電站錄下風葉切割氣流的聲紋,那頻率竟與梁祝化蝶時的古琴泛音完美共振。原來天地萬物早將遺忘的藝術譜成亙古不滅的旋律,唯獨人類固執地抱著記憶殘片泅渡慾海。
深秋的元朗魚塘漂浮著藍眼淚,夜鷺振翅時甩落的水珠在半空凝成微型銀河。有白裙女子涉水而歌,她腕間的卡地亞鐲子閃著幽光,倒影裡卻是戴藤鐲的客家少女模樣。「他說要在我掌心紋隻鳳蝶,這樣輪迴轉世都能相認。」她的歌聲將水面割裂出平行時空,我看見無數個她分別嫁作商人婦、病死產房、私奔墜崖,每個分身都在月光下攤開空空如也的掌紋。
凌晨三點的廟街仍有占卜師在解籤。穿露背裝的俄羅斯女郎抽到第五十四籤「莊周夢蝶」,乩童蘸著伏特加在煙紙寫下讖語:「最深的遺忘是記得太清楚」。她大笑著將紙條塞進蕾絲胸衣,高跟鞋敲擊石板路的節奏,竟與重慶大廈頂樓傳來的誦經聲暗自押韻。這座城市的愛情故事總在遺忘與記憶的夾縫中開出惡之花,就像蝴蝶永遠在蛻皮瞬間遺失前世容顏。
太平山頂的晨霧漫過凌霄閣觀景台時,我終於讀懂那些振翅頻率裡的密碼。某對蝴蝶在交配後各自飛向相反方向,牠們的飛行軌跡在維港上空織出莫比烏斯環的形狀。當鱗翅上的眼斑在晨光中褪色,昨夜的露水愛情已蒸發成大氣層外的電離塵埃。此刻有風自南海來,將所有未及書寫的情書吹向宇宙深處的暗物質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