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要南行,
他必走這條避開市區塵囂擁擠的人煙稀少的路。
再筆直的路也會有顛簸,但比起市區那行行止止坑坑洞洞柔腸寸斷的路,總叫人舒爽許多。
路,很熟。
計算著幾個紅綠燈的變換時間,他幾乎可一路無
礙的抵達目的地,雖然這沒什麼了不起的,而他就是厭煩了生命中有諸多的等待。
候診間的老面孔,彼此友善含笑致意,有的順便聊了起來…
「幹!一世人賺無一個小,換得一身軀全病痛。」
不錯,中氣十足。
「老兄,你是走錯路入錯門了吧!?來這幹嘛?」
「沒啦!來看醫生有卡瘦還是卡肥無?」
「看診時間都過了,那也還未開始看呢?」
「你不知道喔!裡面有人在跟醫生推銷藥品啦!」
8號的先生幫著護士在叫號,「7號!7號!有人無?」,
「7號沒來」,他老兄一溜煙的閃了進去。
他是9號,趕緊到門外候著。
廊道有老嫗立著攤車在賣米粉羹,在清亮素淨的署立醫院裡顯得突兀;
也許是幫助弱勢者吧,他順便將半途加油的發票塞入捐獻箱裡。

「阿嬤還好嗎?」,
年輕的神經內科醫生依然和藹可親的詢問,
「這次怎麼沒來呀?」…
歸途中下起了雨,他停下來套上雨衣。
一世人賺得了什麼呀?他以汗以血以淚,惶惶恐恐戰戰兢兢工作了三十年,
就只換得滿身的苦不堪言嗎?然而這一切都過去了,終究也會是過去的---
只要成了過去,船過水無痕,萬事萬物一如往常的循環。
一世自有其丰采,也許卑俗,也許放蕩,也許有罪,也許留德…
終了只要心裡清楚明白就好。

今晚是每月例行的會議,按理他不應請假。
這五十幾人的機構裡,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
螺絲釘小角色,何況主管一直對他很不爽。
職場那麼多年的歷練,
他一直都是不得當權者所喜。
工運時代的「造反」,渡假村時拒絕當老闆娘眼線,上一任主管到家拜訪時,
因不喜其將人事樁腳化,他連杯開水也沒給他喝;直到現在,他也都是直來直往的不看
上面的臉色。曾有同事勸他,主動些,軟一些,跟主管示好一下…
人情世故他懂,但遇到這種心態可議之上級,他除了鄙視,更遑論示好了。
他並非那麼有風骨,秉性使然吧,做不來。
雖母老妻弱女幼,一家生計全擔在肩上,廉頗雖老矣,但廉頗需要工作,
需要養家糊口的薪俸,雖說微薄,卻勉強可供全家茶米油塩學費吃藥看醫生,
包括這個政府要的稅,何況三不五時就要漲價的民生物資,
包括全是化學添加物的食品,在這樣的政府生活下還是很辛苦的。
其實今之世道要生存並不難,但太多身外之物的需索,太多浮名虛華的強求,
那些黑心的大老闆官員們,那個不是功名富貴足?待東窗事發,一身惡名留予人說。
一日三餐一床一被,何須金玉滿堂擁?他們曾是功成名就的標竿,
可見聰明未必就是好事,原來大智是若愚的。

同事跟他討論業務之突破,他構想出一個不錯的
可行方案,其深表認同亦認為提出必可獲主管之
賞識。
隔日會報裡,他人亦提出相同的建議,
馬上獲得認可並公告實施。
同事告知於他,且深感惋惜,若在以往他也許會
搥胸扼腕,而今日的他,一笑置之,覺得對大家
好就好,也就夠了。
辦公室外,無意間發現未曾見過的藤株,攀附於
大樹幹上,她們於此時日皆久,竟也與他一樣未
曾見得此雅物,他剪回兩株栽植,於是又有了新
的期盼,如兒時得了新玩具般的雀躍。前些時候,他突發奇想,把芋頭塞進了青瓷的紹興
酒甕中,只一個月光景吧,便有兩葉(另一葉尚含羞帶怯的捲著)亭亭玉立,於日光中雅姿
秀逸,於晨露均霑不染,於細雨霏霏中超塵脫俗。
當葉尖垂掛著一滴珠淚於燈光迷離中欲落還留時,他的心念,
竟如戀於少女的清純無邪,憐惜於不得知音之深閨怨婦,於是水泥圍牆上,
添了韻增了采,配置得恰到好處,他便不時的對她張望。
婀娜多姿苗條細緻婉約的神態,令他讚嘆。
人世間焉有如此這般賞心悅目相知相惜的身影!?不禁也惆悵。
庭前本是雜草叢生的荒地,被鄰院老叟整理出幾畦的菜園子來。
他用他的代步電動車,載來一包包的沙子,與老妻一二三吆喝著將沙包一一搬運至園裡
覆蓋,又將其中的瓦礫垃圾運走,費去個把月的時間,除了留下原本就有的幾棵香蕉樹
及他三哥栽種的柳丁外,全清理的像是已改頭換面煥然一新邋遢的流浪漢般。
他是個和善的老者,一家大小以製麵維生,子媳孝順,一家和樂,
兒孫滿堂不時傳來歡笑聲,或噓寒問暖,或殷殷叮囑,或相互禮讓,
有時回娘家的女兒,陪著老父在園中拔草,閒話家常,在晨曦中,
在夕陽下,與世無爭。

那片地是定居於都市的另一鄰人所有,
徵得同意後,他父親在世時也曾墾過栽過。
老人家一直都是忙得不亦樂乎,
猶似踏著土地,便有個歸屬,心也踏實了。
父歿後,他曾雄心勃勃意氣風發的接手,妄想栽
種出一方田園之樂,哪知他只有假日可用時間,終究敵不過野草竄生的速度,沒多久,
那片園子便又被淹沒於蔓蔓之中。但荒有荒的美,一大片咸豐草盛開著黃蕊白瓣的花,
穿梭翩翩蝶舞,還真似個花園呢!只是不免蚊蚋滋生,四鄰皆惡。
能珍惜土地的人,都是良善的啊!他想。
父親一世與海博生賺吃,那是大自然所孕所育的賜予,一如流動的土地。
他一直都是勇猛憨厚的耕耘,以餵養一家老小;而土地更是以五穀蔬果予人安身立業立
命,可是人們回饋予自然的為何?全是含毒的戕害,蹂躪與輕賤。那也難怪現在人所吃
的幾乎全是奸奪天工的化學混合物,無一為真。而他也只能駝鳥心態的眼不見為淨,
外甥打燈籠照舊過日子。

那棵楓樹枝幹粗壯了,根穿盆底蔓生,
他費力的給它還換個寬大一點的新家,
給個舒筋活骨的處所,沒有地那能入土為安呢?
曾是稻田濕地的重劃區,陸陸續續的在大興土
木,有住宅區、廟宇、旅館、商店…
他每天出入經過,感覺也痲木了。
一大片土地,將又被混凝土埋葬,
當然他們也會種幾棵樹點綴美化一下。
他只要想到,被水泥覆蓋之下毫無生機的土地,將如何呼吸?如何涵養?
便微微心痛著。土地何曾虧待?是人需索無度,是心離德虛妄。
那尚閒置待價而沽棋盤格子裡土地上的菅芒,在十一月裡已株株片片迎風茫茫,
如招魂幡般的喚著大地的魂歸甦醒。
他的機車利索如矢的穿過柏油路,
帶回一日吃食,他覺得他真是個偽君子。
近午時,他突然覺得暈眩的厲害,這可從未有過。
小女兒還在睡,他還得款置午餐,腳步微顛,他當是微醺,
也好,不用酒也可醉,可安穩的睡個午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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