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卷二　外篇-刻意

一、

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遊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強國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閒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

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閒，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

2. 注釋

1. 刻意尚行：刻意追求修行和高尚行為。

2. 離世異俗：脫離世俗，不同於一般人的生活方式。

3. 怨誹：怨言和批評。

4. 亢：極端、偏激。

5. 山谷之士：隱居深山的隱士。

6. 枯槁赴淵：形容清瘦枯槁，潛心修行或隱退。

7. 語仁義忠信：談論仁義、忠誠、信義等道德修養。

8. 恭儉推讓：謙恭節儉，禮讓他人。

9. 為修：修身養性，提升道德修為。

10. 平世之士：太平時代的士人。

11. 遊居學者：四處遊歷、學習的讀書人。

12. 語大功，立大名：談論建立豐功偉業和成就名聲。

13. 正上下：維護社會階級與倫理秩序。

14. 致功并兼：追求事業上的成功與兼併擴張。

15. 藪澤：沼澤、水邊之地，象徵隱居之所。

16. 釣魚閒處：悠然垂釣，過著閒適生活。

17. 道引：道家的養生之術，如導引、氣功。

18. 熊經鳥申：指模仿熊與鳥的動作來鍛煉身體。

19. 彭祖壽考：彭祖為傳說中的長壽人物，指長壽修行之道。

20. 不刻意而高：不刻意追求高尚，卻自然高遠。

21. 無仁義而修：不拘泥於仁義，卻仍然完善自身。

22. 無功名而治：不追求功名，卻能使天下治理得當。

23. 澹然無極：淡然無為，無所執著。

24. 眾美從之：所有美好的事物自然歸於他。

3. 白話文

刻意追求修行，與世俗隔絕，言辭激昂，怨天尤人，這種行為只是固執己見罷了。這是隱居山林之人，遠離世俗、不願與塵世往來的隱士所熱衷的事。

談論仁義、忠信、謙恭節儉、推讓之道，這只是為了修身養性罷了。這是太平時代的士人、負責教化百姓的知識分子、四處遊學的學者所熱衷的事。

談論建立大功業，樹立顯赫名聲，講求君臣之禮、維護社會秩序，這只是為了治理國家罷了。這是朝廷官員、效忠君主、希望強盛國家的政治人物所熱衷的事。

隱居山林，悠然自得，垂釣自娛，無所作為，這只是追求閒適罷了。這是歸隱江湖、不願入世、追求閒適人生的人所熱衷的事。

修煉氣息吐納、導引術，模仿熊行鳥伸的動作，以求延年益壽，這只是為了長壽罷了。這是修道之士、養生之人、追求長壽者所熱衷的事。

然而，真正的道與聖人之德，是不刻意追求高尚卻自然高遠，不強調仁義卻自然而然修身，不追逐功名卻能治國安民，不依靠隱居江海卻能心境閒適，不仰賴養生術卻能長壽。他們無所執著，卻能擁有一切；淡然無為，卻能吸引所有美好事物。這才是天地的運行法則，也是聖人的境界。

4. 總結

這段文字列舉了不同類型的人所追求的目標，例如隱士追求遠離世俗、學者講求修身養性、政治家追求功名治國、隱逸之人追求閒適、養生之人追求長壽。然而，這些目標仍然帶有執著與局限，與真正的「道」相去甚遠。

道家的理想境界是不執著於任何外在目標，卻能順應自然，無為而治。真正的聖人無需刻意追求仁義，卻能自然而然地達到至善；無需刻意追求閒適，卻能自在無拘；無需刻意養生，卻能長壽康健。這種順應天地自然的智慧，才是最高境界。

二、 1. 原文 故曰：夫恬惔寂寞，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 故曰：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惔矣。平易恬惔，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 故曰：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惔，乃合天德。 故曰：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於忤，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惔之至也；無所於逆，粹之至也。 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 故曰：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惔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 2. 注釋 1. 恬惔：安靜淡泊，無憂無慮。 2. 寂寞：寧靜空虛，沒有干擾。 3. 虛無無為：順應自然，不刻意作為。 4. 道德之質：天地自然運行的本質。 5. 休：歇息，指聖人不強求作為。 6. 平易：平和順適。 7. 邪氣：不正之氣，邪惡的影響。 8. 天行：遵循自然規律的生命方式。 9. 物化：指死後回歸自然，化為萬物。 10. 不為福先，不為禍始：不主動追求福祿，也不製造禍害。 11. 感而後應，迫而後動：受到影響才有所應對，不輕舉妄動。 12. 去知與故：拋棄人為的知識和成見。 13. 生若浮，死若休：生時如同漂浮，死時如同安眠。 14. 光矣而不耀：內涵光明卻不炫耀。 15. 信矣而不期：真誠守信，但不刻意求取信譽。 16. 悲樂者，德之邪：過度悲傷或快樂，都是德行的偏離。 17. 喜怒者，道之過：強烈的喜怒，偏離了道的中庸之理。 18. 好惡者，德之失：過分的愛憎，是德性的喪失。 19. 無所於忤：不與外物相對立。 20. 不與物交，惔之至也：不強行介入外物，才能達到真正的安適。 21. 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水若純淨則清澈，不受擾動則平靜。 22. 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保持純粹，不受雜念影響，內心安定且不動搖。 3. 白話文 因此說，內心恬淡寂靜，遠離煩惱，無為而順應自然，這是天地平和運行的狀態，也是道德的根本。 聖人能夠安於休息，內心安靜則處世平和，平和則自然淡泊。當內心平和恬靜時，外界的憂患無法侵入，邪惡之氣也不能干擾，因此聖人的德行完美，精神不會受到損害。 聖人活著順應天道，死後則回歸自然。他靜時與陰相通，動時則與陽合一。他不主動追求幸福，也不製造禍害；只有在感應時才回應，在被逼迫時才行動，到了不得已時才會有所作為。他摒棄人為的知識和成見，遵循天道，因此沒有天災的困擾，沒有物質的累贅，也不受人言詆毀，更不會被鬼神責難。他的生命如同漂浮在天地之間，死時如同安然休息。他不多思多慮，也不事先謀劃。他光明而不炫耀，誠信而不刻意追求信譽。他睡覺時無夢，醒來後無憂。他的精神純粹，靈魂不會疲憊。唯有達到虛無恬淡的境界，才能真正契合天道。 因此說，過分的悲傷與快樂，都是德行的偏差；過度的喜怒，是違背道的錯誤；強烈的愛憎，是德性的喪失。所以內心沒有憂喜波動，是德行的最高境界；始終如一、不變動，是靜的極致；不與外物對抗，是虛的極致；不與世俗爭競，是恬淡的極致；無所違逆，是純粹的極致。 身體過度勞累而不休息，就會受損；精神過度使用而不停止，就會疲憊；過度勞累則會枯竭。水的本性，若純淨則清澈，不被攪動則平靜；但若鬱積不流，也無法保持清澈。這就是天道的象徵。 因此說，保持純粹而不摻雜雜質，內心寧靜專一而不變動，淡泊無為，行動則順應天道，這就是養神的真理。 4. 總結 這段文字強調了「無為而治」與「內心恬淡」的思想。聖人並不刻意追求功名利祿，也不強求幸福與長壽，而是順應天道，自然而然地活著。他的內心沒有過分的憂喜，不為外物所動，因而能夠保持德行的完整，精神純粹不疲憊。 此外，文章以「水」作為比喻，說明天道的運行規律：水若純粹則清澈，靜止則平穩，但若過度封閉則無法保持清明。這與人的精神狀態相似，過度消耗則枯竭，適度休息才能保持內在的平衡。因此，真正的養生之道不在於過度修煉或強求，而在於順應自然，保持內心的寧靜與純粹，達到與天道合一的境界。

三、 1. 原文 夫有干、越之劍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寶之至也。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純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於天倫。野語有之曰：「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人尚志，聖人貴精。」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 2. 注釋 1. 干、越之劍：指春秋時期著名的寶劍，如吳干將、越歐冶子所鑄之劍。 2. 柙：木箱，指存放寶物的匣子。 3. 精神四達並流：精神四通八達，流轉無阻。 4. 無所不極：沒有到達不了的地方，意指通達天地萬物。 5. 上際於天，下蟠於地：貫通天地之間，無所不在。 6. 化育萬物：促進萬物生長變化。 7. 不可為象：無法具象化，形容其無形無相的本質。 8. 同帝：與天地同等的境界，達到與天道一致的狀態。 9. 純素之道：純真質樸的道。 10. 惟神是守：專心守護精神，不使其迷失。 11. 與神為一：與自身的精神合為一體，達到精神的統一。 12. 天倫：指天道的規律。 13. 野語：民間俗語或俗諺。 14. 廉士重名：廉潔之士看重名聲。 15. 賢人尚志：賢德之人重視志向。 16. 聖人貴精：聖人珍視精神的精純。 17. 素：指純粹無雜質。 18. 純：指不損害、不虧損精神。 19. 真人：道家理想中的至真人物，達到與天地合一的境界。 3. 白話文 擁有干將、越王名劍的人，會將其珍藏於匣中，不敢輕易使用，因為這是極其珍貴的寶物。同樣的，精神可以四處流轉，通達無阻，無論是上至天界，還是下至地底，它都能遍及萬物，推動天地萬物的生長與變化。然而，這種精神無法被具象化，因為它本質上是與天地同一的存在。 純素之道的核心在於專心守護自身的精神，不讓它受到損害或干擾，只有這樣才能與精神融為一體。當個人能夠達到精神的統一與精通，就能與天道契合，與宇宙同理。俗話說：「一般人重視利益，廉潔之士珍視名聲，賢人看重志向，聖人則最重視精神的純粹。」因此，「素」指的是不摻雜任何外物，而「純」則指的是保持精神的完整無缺。能夠真正做到純粹與質樸的人，就被稱為「真人」。 4. 總結 這段話闡述了道家的「純素」思想，強調精神的統一與純淨才是修行的關鍵。就如同寶劍需要妥善收藏，精神也需要被珍視與保護。道家認為，精神是一種無形而強大的力量，可以貫通天地、化育萬物，但唯有保持純粹、不受污染，才能達到與天道一致的境界。 此外，這段話對不同層次的價值觀做了區分：普通人重視利益，廉潔之人珍惜名聲，賢者則堅持志向，而聖人則追求精神的精純，這代表了不同境界的修行目標。真正的「真人」是那些能夠保持內心純淨，與天地合一，達到無為而治的境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