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餓、一餓、一餓……」
阿庫斯克斯堡的駐軍正大聲吼出答數聲。這些守衛精神抖擻的叫喊開啟堡壘一天的日常。
這對第一周下部隊的赫曼(Hermann[1]) 來說實在難以承受;對菜鳥來說,用這種形式開啟一整天的部隊生活有點太多了。
他才剛接受三、四周的基本訓練,才剛學會「怎麼走路」跟答數,就被派駐到前線基地。
阿庫斯克斯堡是通往阿庫斯的要衝。若堡壘淪陷,阿庫斯將陷入危機。
像他這種「菜逼八」剛結束新兵訓練就被丟到前線基地,顯見王國軍隊的兵源嚴重短缺。
他早就著裝完畢、立正手貼好,佇立原地快半小時。要帶他的學長遲遲未現身。
新兵赫曼心急如焚,因為剛到部的時候,長官只交代他「跟著學長走,」並沒有給他明確的指示。這讓好不容易聽從指令的他渾身不舒服。
他決定要在「出事」前,自己去寢室找人。
怕撞上軍銜比自己高的衛兵,他一路畏首畏尾,東躲西藏;看到頭盔上有明顯裝飾的,怕碰上長官卻叫不出姓氏,他就會迅速躲進牆壁的垛口旁,假裝正在值勤;又或者會躲到庫房中假裝搬東西。
就這樣,一路躲躲藏藏、假裝忙碌,他終於來到寢室門前。
才站在門口往裡頭一瞄,他就看到學長還躺在吊床上呼呼大睡,儘管旁邊空無一人。
「其他人都在值勤吧?」赫曼心想。
他才到這裡不到一個禮拜,還沒摸清楚站哨的排班狀況。
「不過……應該沒人敢翹班或拖哨……吧?」如此想著。
他判斷學長站了夜哨,現在還在補休。
杵在原地,聽著學長打鼾,赫曼顯得焦躁不安。
如果學長剛站完夜哨,那有道理補休;不過,他也同時被交代要帶新人走過日常勤務的流程。負責帶赫曼自己是學長的任務;此時在吊床上呼呼大睡,等於怠忽職守。不僅如此,沒能完成長官交辦的「熟悉日常勤務」的任務,又換赫曼自己失職;換他被狗幹一頓。
學長補休有理;如果吵他的話,赫曼又得被學長狗幹。更慘的是,被人知道自己正在寢室偷懶,他還是得被狗幹。
赫曼現在跋前躓後,動輒得咎:無論做什麼,都要被狗幹一頓。
定神省思良久,他決定:無論怎樣都要被狗幹的話,與其被長官當眾狗幹,不如拉學長一起被幹。反正,到時候被人問罪的時候,赫曼還能說「學長偷懶,沒有認真帶他」──拉學長當墊背。頂多,日後會被學長挾怨報復而已。
既已決定,他深呼吸,躡手躡腳潛到學長臉邊,輕輕拍醒他:
「學長、學長……」
學長忽然呼吸中止,然後像嗆到一樣,整個人彈起。
「銃三小?」學長怒吼,惡狠狠瞪赫曼。
看到對方凶狠的模樣,赫曼立刻軟下來,窩囊地頻頻道歉:
「抱、抱歉……學長,我不知道你還在補休……」
睡眼惺忪的學長搓揉紅腫的雙眼,仍一臉酣睡的樣子,咕噥道:
「現在幾點?」
赫曼被突如其來的提問嚇住;仍來不及去找水鐘確認時間,只好憑印象隨口說:
「早餐時間過後,才換第一班衛哨!」
連報時者本人都不清楚現在幾時幾刻。
但對方不以為意;只是搔搔腦袋,邊打哈欠,邊伸懶腰。
「那好,」學長緩緩翻過身,伸出一隻腿垂落床邊,「去穿你的裝備。著裝完畢後,呃……五分鐘後來我床前立正就位。」
赫曼滿臉疑惑看著對方,頭傾向一側,一時之間不能理解這句命令的意思。
「看什麼看,動作啊,哈!」學長突然大吼,害赫曼嚇了一大跳。
「臭新兵。連國語都聽不懂。」
「學、學長,」不滿無端遭辱的赫曼口吃地解釋,「我已經換好裝備了。」
換學長一臉不解,上下打量他。
「你的長槍呢?」接著說。
赫曼吃了一驚,渾身彈起,心想:不就你害我到現在還沒領裝?
依規定:領裝都必須到軍械室登記。登記之後,幾點幾分誰要幹嘛、站哪個哨,都會清楚寫在班表紀錄上。
但赫曼不敢忤逆學長,只好摸摸鼻子,準備離開寢室。
「我現在就去拿──」
「等一下──」
正要衝出去之際,學長從後頭叫住赫曼。
「算了,菜逼八。」
「蛤?」
赫曼愣在原地,乾眼瞪著學長慢慢吞吞穿裝備。
學長換完裝後,又伸了個懶腰,一副還沒睡飽、想回去補眠的樣子。
「跟我來。」
2
赫曼就這樣,畏畏縮縮地,尾隨學長;對方也一副「跟不跟得上隨便你」的態度,按自己的步伐走。
他一下晃進別寢串門子,一下逛進庫房東摸西摸,另一下子躲到木箱、雜物之間裝忙,完全沒有要領學弟到軍械室的跡象。
終於,赫曼按捺不住,開口:
「學、學長?」
學長突然停下腳步,像臨時想起什麼而反射性仰頭。
「嘶……欸……」他轉過頭反過來問赫曼,「隊長是不是叫你跟著我就好?」
赫曼不解地將頭傾向一側。
「來,」學長繼續說,「重複一遍一天的『勤務。』」
就像勤學的學生,赫曼照在新訓單位所學到的口令如實回答。
「以上,報告完畢。」結束報告後,他立定站好,等待下一個指令。
學長並未被他有紀律的動作懾服;或說,前者根本不感興趣。他只丟一句:
「好,很好。」
然後,又故我地,完全不管學弟是否跟隨,在基地裡四處閒晃。
學長晃到一間偏角落的倉儲間,看到一只高度及腰的大木箱,一屁股就坐上去;然後,什麼都不幹,就只是坐在木箱上發呆。
赫曼感到疑惑不已,因為這個時間點應該要操課。
但是,隊長已經吩咐他第一週只要跟著學長熟悉基地的勤務,沒有特別要求他跟上大部隊的日常操演。嚴格來說,他現在「就已經遵照命令行事。」
他在新訓單位學到最重要的教訓就是「只做『被要求去做』的事;別做沒被要求做的」:不多,不少。多做多錯,錯了會被狗幹一頓;少做,沒做到要求也會被幹到飛天。就算再勤奮不過的赫曼,也因吃了幾次悶虧,漸漸就放棄對「完美」、「確實」的要求,跟著弟兄一起沉淪。
不過,「什麼都不做」跟「只做到最低限度」仍有本質上的區別。
「怕被長官電」的恐懼襲上心頭,赫曼膽怯地開口詢問:
「不好意思,學長,」他仔細揀選用詞,「現在……不是要操課嗎?」
學長露出「你怎麼會問這種蠢問題」的表情回話:
「有啊,」他拍了自己大腿一下,「你沒看到我在『操課』嗎?」
換赫曼困惑地瞪著對方;扭扭捏捏回道:
「那、那……怎麼還沒到軍械室取槍?」
學長突然暴怒,大吼:
「看拎阿嬤咧,現在這個時間點去取槍?你是害我被狗幹?──北七,吃完午餐再說。」
被毫無道理怒罵,赫曼整個人呆住了。
發覺自己罵過頭,學長搔搔後頸,用講道似的語氣分享他的人生智慧:
「我跟你講啦:當兵就是『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有長官在的時候,裝一下;沒人盯的時候,就擺爛。推一下、拖一下……混一混就過了嘛。你說『四』不『四?』」
聽了學長的長篇大論,赫曼仍似懂非懂、茫然地緩緩點頭。
「嘖。」學長躍下木箱,搭著赫曼肩膀,繼續解釋:
「有魚不摸是棒槌,」邊解釋,邊輕拍對方肩頭,「懂不懂?」
赫曼啞口無言。
「我跟你講啦,一天不出操不會死人啦。」
赫曼無法苟同對方的觀點。就算對方是「學長,」他也無法就這麼算了。
「身為王國的士兵,」他直視對方雙眼、義正詞嚴反問,「我們不是應該保護民眾嗎?難道不應該要有隨時要上戰場的準備,而積極備戰嗎?」
「蛤?」
「對於學長的看法,我相當不能認同。難道學長沒有身為士兵的榮譽心嗎?沒有要戰爭的覺悟嗎?」
學長不為所動,只是淡然地反問:
「戰啥毀?」
被唐突一問,赫曼愣住了。
學長繼續問:
「現在這種和平時代,是要跟誰打?」
一針見血;鐵錚錚的事實讓原本想爭辯的赫曼縮了回去。
「我看是回家『打手槍』比較快啦。」學長毫不留情,補了一句。
被氣勢凌人的學長反唇相譏,害在心裡生悶氣的赫曼差點掉淚。
看他一副想哭、想哭的樣子,學長怕麻煩,就隨口說幾句安慰話:
「我跟你講啦,當兵就是這樣啦:等著、等著,等放飯;站哨也是『等』啊。慢慢等到一天過去、等到月底;時間一到,領錢。這樣解釋懂不懂?」
赫曼只是緊咬下唇。
「再說,」他繼續說,「像你這種『菜逼八』是要跟誰打仗?就算把整座要塞的兵力都用掉了,也不會派你這種沒用的『菜逼八』去打。」
學長深吸口氣,替整段「激昂陳詞」作結:
「命留著,好好去享受人生,懂不懂?」
3
說教完,學長又領著赫曼在基地裡到處閒晃,絲毫沒有去軍械室領長槍的跡象。
他往另外一間庫房的方向,一手示意後頭的學弟「注意有沒有高階的長官的蹤跡。」
赫曼看不懂指示,只是迷茫地點頭。
「嘖,『菜逼八。』」
丟了一句,學長轉向,把後方的赫曼推到牆邊。
學弟被這麼強力一推,只能貼在牆面上立正站著。
他茫然看著學長像是提防誰、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反覆確認後,才慢慢扶著牆面、躡手躡腳前進庫房。
一走近,赫曼就聽到裡頭傳出喧鬧聲。
一看到裡面一群人圍聚在一只木箱充當的桌子旁,上頭擺了四散的花色牌,和一些銅幣,學長沉不住氣大喊:
「看拎阿嬤咧,」他湊上前,手臂往其中一人肩上用力一甩,隨後緊緊纏住對方的頸子,「這群『阿撒咘嚕』一早就在打混。」
「混拎老木──你不也在摸咧摸咧閒晃──爽兵。」被纏住的男子回道。
「爽兵。」
「爽兵。」
「爽兵。」
幾個男子跟著附和。
那男的趁隙掙脫學長的臂膀。
「看拎阿嬤咧,」學長回嗆,「爽兵。」
愣在一旁的新人,無所適從地,呆瞪著這群稱兄道弟的老鳥們,在牌桌上把玩花色牌,另一手將籌碼控制在指間翻弄,對軍紀視若無睹。
在前一個單位有聽聞:下部隊後,會看到各種鳥事。不過,眼前這幅景象遠超過先前的想像。
「啊是要不要加加?」另一人問學長要不要打牌。
「加你老雞巴──錢是要不要還?」他回嗆。
被嗆了的人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
「這把贏了,我馬上還。」
「贏你老雞巴──你要贏得了,現在就有錢還。」學長接著說,「你乾脆直接把錢還我,然後滾去站哨──個爽兵。」
「爽你老雞巴咧,拎北站洞兩啦──還在補休懂不懂?」
「欠錢不還。」學長繼續嗆對方。
「欠你老木。」他亦不甘示弱回擊。
「整個要塞都知道你『艾易克』是欠錢仔,欠人錢不還,」學長接著用手肘戳對方的腰,「欠錢仔,欠錢不還。」
艾易克很不爽地吼回去:
「啊是打不打?」
「打?」學長一臉鄙夷瞪著對方,「打你老雞巴,誰跟你們這群『阿撒咘嚕』在庫房打混摸魚──一群爽兵。」
「看拎阿嬤咧──不爽喔?」欠錢仔一臉不耐煩地回,「不爽,就滾!」
「滾你老雞巴,」學長一把推開艾易克,順勢坐進他們的臨時賭桌,「一群爽兵。」
「哼?」當莊的發牌員突然發聲,「不是──不是最勤勞?──默默坐下來囉?」
「打,都打。」學長回道。
「看,爽兵。」
莊家就繼續發牌。
牌過兩輪之際,又有一人闖進來。
「欸幹,」他大喊,「你們都在喔?」
一群人若無其事瞅了剛進來的人一眼,不慌不忙繼續賭博。
莊家開口:
「要不要加加?」
後來才進來的學長也默默找了木箱就坐。
「欸今天說長官要來巡視耶,」他雙肘鎮在大腿上,雙掌托著下巴,用平淡的語氣詢問,「你們玩起來喔?」
「嘖,」學長嗤鼻回道,「巡他老雞巴。長官哪天不巡視?」
眾人點頭附和。
「到時候撞見,就……」像是被針刺到,學長猛然站起,並行舉手禮,「敬禮:『長官好!』不會死啦。」
「北七喔,」鄰座的士兵嗆他,「整桌差點被你掀翻──『博歹筊』喔?」
「博你,」學長迅速坐回,並作勢要肘擊對方,「老雞巴──」
「看拎阿嬤咧。」對方也舉起手來,作勢反擊。
「看!很敢講,」莊家插嘴,「就你他媽不長眼:上次長官巡視,你還在床上睡懶覺?」
剛剛作勢出手的士兵,趁學長不注意,偷尻後者的額頭。
「幹!」學長不甘示弱也想回尻;對方反應靈活閃過揮空的拳頭。
兩人就這樣揮打空氣,彼此也不讓誰。
「幹,就站夜哨補休齁,」學長感到疲倦,就坐的同時回應,「長官是多大?是都不用給人補休的喔?」
欠人錢的艾易克心裡不平衡,突然出聲反駁:
「靠邀,你他媽一天到晚拖哨,」顯然被學長拖過哨,艾易克補嗆一句,「真他媽廢物。」
「廢物耶。」
「看你媽廢物。」
「認真,有夠廢物。」
眾人跟著附和。
被一群人嗆,換學長心裡不適;回嗆他們:
「看你媽的,一群爽兵。」
聽完學長的說詞,這位剛進「賭場」的老鳥似乎認同他的觀點,頻頻點頭;隨後,也默默自懷中掏出錢袋,跟著坐上賭桌。
結果,整座要塞最菜的赫曼只敢站在一旁看學長們打牌。
4
就在眾人情緒高昂、漸漸壓制不住叫喊聲的時候,走廊傳來陣陣騷動,以及同一個聲音不斷叫喊:
「全軍戒備、全軍戒備、全軍戒備!」
當下沒人反應過來,因為賭桌上正要進入揭露底牌的關鍵時刻。
「開、開、開──」的叫喊聲,蓋過外頭的喧鬧。
「開囉!」
「嗚──開!」
呀啊啊──
「哈哈哈──」
學長用力重捶桌面,扼腕不已;苦喪著臉,不情願地讓出剛剛輸掉的籌碼──是他半個月的薪酬。
「看,爽啦!」贏家興高采烈地用臂膀將整桌籌碼掃進自己胸前,「贏到不要不要啦哈哈。」
「看你媽……」學長還無法從賭輸的沮喪中回復過來,趴伏在桌面上。
正當牌桌上的人們高興喝采,或數落輸家,或者凹贏家請吃飯、喝酒──整個庫房吵鬧不已──人聲交雜之際,只有站在後頭、靠近門口的菜鳥赫曼聽見外頭的騷動。
他往外一看,看到士兵們慌亂地往同一個方向跑,同時叫喊「緊急狀況、緊急狀況!」
剛受過新訓、對訓練內容記憶猶新的他,立即反應,跟著大聲複誦:
「緊急狀況!」
聲音大到足以讓整件庫房震動的程度。
房內的人被他這麼一嚇,全都原地定格、渾身僵直;手中的東西應然落下。頓時,庫房內迴盪「鏗鏗鏘鏘」東西落了一地的聲音。
他們轉頭望向聲音來源:臭新兵立正站在門邊,一臉驚恐望向賭桌這一側。
被嚇到跌坐在地的學長,一見到自己帶的學弟在那邊「北七,」旋即起身,氣沖沖地朝他走去,作勢要扁他。
但是,正是赫曼叫喊,庫房內安靜下來,門外的騷動聲才清楚地傳進耳裡:
「緊急警報:巨龍來襲!」
原本還在原地僵直的士兵們,一聽到警報聲,立刻奔向門口。
連一向吊兒郎當的學長都一反平時的形象,用嚴肅的表情對著赫曼說:
「快跟上!」
赫曼跟著隊伍,穿越要塞的長廊;在要通過牆上「軍械庫」的標誌時,他的背脊一陣發涼。
他想起整個早上都跟學長身旁摸魚,還沒去領長槍。明明已經發布緊急警報了,手邊卻沒有應戰的武裝,他對自己墮落至此深深感到羞恥。
然而,情勢窘迫並未容許他有太多時間自責。
在隊伍中,他幾乎是被推著往前,根本沒有任何回頭的轉圜空間。他被用近乎「驅趕」的方式推到軍械庫前,發現庫房的門全敞;已經沒有登記領裝的餘裕,軍械士幾乎是濫發,忘了經常發生兵器遺失的狀況,見人就配發器械。
長槍被用力塞到赫曼手中。他接過兵器後,照訓練的方式,將長槍抵在右側肩窩,左手覆在槍杆中心點附近的位置,行進間維持槍身的平衡。
赫曼跟著隊伍,快要抵達登上城牆頂的台階;內心卻忐忑不安:無非是因為第一次應戰。
在訓練單位的時候,從未想過要面對敵人,遑提可怕的怪物。如今,明明才到部不到一周的時間,他卻要面對真正的威脅──生命威脅。對一位從未有過實戰經驗的新兵來說,這一切實在難以承受。
此時此刻的他,光要抑制自己發狂、拔腿逃跑、到處逃竄的衝動,就已經精神衰竭了,更別說還要繃緊神經、夾緊臀部,挺身抵抗駭人的怪獸。
5
跟著隊伍登上台階;刺眼的陽光讓赫曼睜不開雙眼。
短暫的炫目讓他差點摔跤,還好下巴抵住前頭鄰兵的背部;他的頭盔敲到對方胸甲,敲出「哐──」的聲音。
他反射性說出「抱歉,」但對方不理會,似也沒有餘裕去管新兵撞上自己,因為整座要塞面臨空前危機。
赫曼拄著長槍,兩旁成排面色凝重的鄰兵,面朝主幹道的方向。道路延伸至平原的遠處,直到地平線那一端橫亙的山脊。從要塞這一端看過去,山巒看起來只有豎起的一指指節高度而已;在萬里無雲的藍天當作背景的襯托下,山的稜線更為明顯。
如果是非戰備時期,能夠悠閒地站在城牆頂部眺望平原之景的話,想必十分愜意吧?
赫曼心想,試著讓緊張、浮躁的心情緩和下來,同時克制雙腳不自主的顫抖。
他注意到鄰兵也跟他一樣嚇得渾身亂顫:身體的顫動讓身上的盔甲發出「吭吭、吭、吭、吭吭」不規律的響聲。
眼前的平原景色,無風的關係,看起來就像一幅靜止的圖畫;幾乎沒有危機將至的氣氛。
唯有兩旁的弟兄急促的呼吸與盔甲發出的吭吭聲響,再再提醒赫曼「戰事」的實感。
「各位,」指揮的隊長突然發聲,害赫曼與其他神經緊繃的鄰兵驚得全身微幅彈起。
「拿出你們的骨氣,打起精神來!」
「呼啊──」
一陣虛應的呼聲。
來要塞後,赫曼幾乎沒見過幾次隊長;應該說,他鮮少近距離看到比自己位階還高的長官,因為平常光躲就來不及了,根本不敢直視高階的長官。他也不確定發出聲音的人是誰。
指揮部隊的隊長繼續戰前鼓舞的演說,同時在軍士面前來回走動。終於來到赫曼眼前,他似乎刻意和新來的菜鳥對上眼;像是特別對後者喊話,說著:
「哪怕是敵國的鐵騎、敢死軍,或會飛的巨龍──誰也別想跨過阿庫斯克斯堡的高牆。就算是長了翅膀的蜥蜴,牠也只會硬生生撞上堡壘的牆,呵哈!」
有些人跟著笑出聲來。
「各位,拿出平常練習的架式。只要發揮平時訓練的水準,就算來上百條張開翅膀的大蜥蜴──牠們也越不過你各位的長槍築起的圍籬!」
「報告!」
沒待軍士們呼應指揮的隊長呼應,匆忙登上台階的傳令兵便打斷前者的演說。
「飛、飛龍,」上氣不接下氣、有些破音,傳令兵慌張地報告所聞,「已、已經突破防線,正、正朝這裡筆直來襲!」
陣中傳來一陣倒抽氣的聲音。
前頭的隊長面色鐵青,惡狠狠瞪著傳令兵,逼問:
「『伯爵』人呢?」
傳令兵面容蒼白,渾身顫抖,遲遲無法說出事實。
「誠實回答。」指揮隊長催促他。
「報、報告副隊,」傳令兵雙腿顫抖、聲音走調,勉強說出,「聽聞防線崩潰,伯爵旋即就將軍隊掉頭逃跑了。不會有增援了。」
一聽到「不會有增援,」牆上的守衛隊便開始躁動不安;七嘴八舌討論著「來視察的長官」與「伯爵率領的援軍」之間的關聯。
連腦筋動得不快的赫曼,都已經猜到「上層早就知道飛龍襲擊的消息。」這可以解釋為何「不見正隊長本人,」而是副隊長領軍。
「看他媽,」副隊顧不得威嚴,在弟兄面前爆粗口,咒罵著,「天殺的亞隆那個廢物:竟然留下爛攤子,連夜跑了。」
站在副隊前方的士兵發出驚訝的嘆息。
而「隊長早就逃之夭夭」的消息進一步打擊本就動搖的士氣。
6
聽到鄰兵盔甲越來越大的敲擊與摩擦聲,害赫曼更加惴慄不安;他寒毛直豎、牙根亂顫,握在手中的槍杆子,有如暴風雨中受強風侵襲的旗桿,開始不安分地搖動。
事實上,不只有他的長槍如此,鄰兵的武器也跟著搖晃:像是遭逢久旱又受疾風侵襲的枯樹林,細長枯瘦的木杆子猛烈搖晃,底部與石地板磨擦而發出懾人的「嗑嘎」聲。
就在此時,遠端僅有指節之高的山巒頂頭,冒出一點黑影子,且規律地變大、變小、變大、變小,直到橫向擴展成一條上下擺動的黑葉形。赫曼定神一看,心裡冒出疑惑:
是鳥嗎?
他看到遠處的黑影慢慢擴大,直到遮住山脊的「指尖。」它慢慢擴大、慢慢擴大,直到將整個「指頭」遮住;而在艷陽的照耀下,黑影的輪廓越發明顯。
「不是……鳥吧?」赫曼忍不住發出聲音。
突然,從遠方的黑影那傳來一陣「滾雷」的聲響;隨後,他感受腳底一震。
越來越多人注意到逐漸擴大的黑影,而跟他一樣變得躁動不安:
「那是什麼?」
「是鳥嗎?」
「沒看過這麼大的鳥啊。」
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目光盡頭的黑影。
它越來越大,直到讓人明確感受到進逼的壓迫感。此時,才有人突然大叫一聲:
「是巨龍!」
剛喊完,遠處鼓動的黑影又傳出一陣比剛才更加宏亮的滾雷聲:
「吼──」
幾乎是同時間,赫曼的腳底開始劇烈晃動;震得他幾乎站不穩而險些跌倒。
所有人都被飛龍巨大的吼聲懾服了,僵在原地,似乎連呼吸都忘了。任誰聽到那種貫破耳膜的巨吼,恐怕都不會有與之一戰的念頭。
看到飛龍完整的輪廓──從容地振翅,筆直朝己方飛來──赫曼頓時腦袋一片空白。下一秒,腦海裡浮現的只有唯一一個念頭:
難道就要命喪於此了嗎?
一想到生命將在今日終結,赫曼僅僅感到些許遺憾:他還沒來得及寫下遺書、留下遺言。
他又想到:當初要離家、進訓練營前,來不及跟父母道別;也沒能跟弟、妹說再見;甚至,臨行前,他沒能鼓起勇氣跟青梅竹馬的小潔告白。
一切都太遲了。
又一次,飛龍欺凌的嘶吼聲傳了過來:這次令整座堡壘跟著晃動;聲音似乎能穿透赫曼的盔甲、衝擊身軀,甚至令骨頭都為之震動。
他的雙腿澈底癱軟了,就連長槍都撐不住。他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只能眼睜睜瞪著進逼的飛龍,緩緩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尖銳的獠牙。
要塞陷入一陣死寂;連原本盔甲相碰而發出的聲響都瞬間消失;彷彿空氣凝結,連個呼吸聲都聽不見。
霎時,一聲慘叫劃破寧靜。
所有人都轉頭望向聲音來源:是被交付帶領赫曼的學長,像中邪一樣,開始瘋狂尖叫,不要命似地逃竄。
他邊竄逃,邊拋下長槍、扔下頭盔;幾乎是連滾帶爬摸到台階口,旋即重心不穩滾落階梯。失去頭盔的保護,他重摔在樓梯底部;由於頭先著地,當場摔斷頸子送命。
一聲慘叫後,樓梯那邊安靜下來。
隨後,其他鄰兵像是受感染,也跟著丟盔棄甲、死命逃竄;嘶吼、哭喊。
飛龍都還沒接近,但守軍的陣勢早已潰散。
眼見無法挽回頹勢,原先還挺起胸膛向弟兄們精神喊話的副隊,也拋下配劍,跟著其他士兵推擠,搶著下階梯、逃離堡壘。
看左右鄰兵顧著逃亡,赫曼自己也顧不得守備位置,亦跟著扔棄兵器,推擠上去。
此時,臨空的飛龍正緩緩張開龍口,朝阿庫斯克斯堡,優雅地吹出一束炙熱的火焰。
不要一會,整座堡壘便陷入火海。
痛苦的哭喊與嘶吼聲迴盪整座遭熊熊大火吞噬的堡壘;城牆的石磚,因急遽加熱,發出畢畢剝剝的迸裂聲。
大火中,幾乎沒人能倖免於難;勉強逃出要塞的人,早已身負重傷、全身嚴重燒傷,在逃亡的路上氣絕身亡。
離開堡壘的主要道路上橫躺許多渾身被燒得焦紅、發出焦臭肉味的屍骸。
剛過中午,阿庫斯克斯堡就已完全淪陷。
[1] Herman is a masculine given name, from an ancient Germanic name consisting of the elements harja- "army" and mann- "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