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片刻即是永恆
在最熱烈時才談得上開出了花
在暴雨的灰暗中
或是天空湛藍時,豔陽的金黃
我只在最夢幻的國度生存
所以哪天受不了秋天那清爽的安逸
…
秋天明有更燦爛的花
國一的夏天,我遇見了你。你在哭,就坐在午休時空無一人的操場。天空被撥開清澈的藍,刺眼的光使得你的臉龐更加生動,使你的淚水如流星般從發亮的眼睛低落。
陽光使眼前景象的美麗合理了起來,畢竟連操場中央的草地,在那個中午乍看之下都像極了翡翠。
我坐在你旁邊很久,什麼話都沒說。你質問我幹嘛坐那麼近,問我為什麼不回班上睡午覺。我只回了一句:
「下午的課,我們翹掉吧?」
我帶你去一個秘密基地,那裡是我翹課時會去的地方。那是音樂教室旁一個布滿灰塵的空間,被丟滿了別人不要的樂器。好似學校報廢的樂器都在那邊,但因為勉強還可以用就被閒置在這間小教室。之後我們翻牆去附近的便利商店吃冰,在那裡賴了大半個下午。
你提議偷偷搭車去海邊看夕陽,直到晚上接到父母的電話,發現學校將我們翹課的事情通報給家長了。我們買了麵包,趕到車之後,兩個人各自吃了起來。
在車上接到我爸的電話,我爸在電話質問我去了哪裡,被他聽到我旁邊還有一個女生的聲音。也許是想起了學校有跟他提到今天有兩個國一學生一起翹課,我爸語間的怒氣更濃厚了。
「你旁邊的女生是你從學校帶出來的嗎?」
我沒有回答。
「你先陪她回她家裡,她家長要罵你的話,一句都不準回嘴。」
我應個一聲之後,把電話掛掉。我跟你講了我爸交代我的事情。原本出現在你臉上的笑容被緩緩收起,帶著這個尷尬的氛圍,我們到站下車。
我陪你走在弦月初升的街道,被她突然一句驚聲嚇到了。
「欸你看,是桔梗!」
「桔梗是這個季節開花的嗎?」我還沒從你剛剛揚起的喊聲反應過來。
「這才不重要。」她指著紫色的花辦,白色的路燈照在花瓣上顯得有些冰冷。「我也叫做桔梗。」
說來可笑,直到旅途倉促的結束,我都沒有問你的名字。
「我叫牧慈,以後多指教了。」
我陪桔梗進了她家,那個晚上被罵的可慘了。她的父母輪番伺候,火力輸出讓我有些受不了。真誠地道過歉之後,我走出他的家門。
離開前,桔梗送我到一樓門口,她爸爸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叫牧慈,給您添麻煩了。」
我走出門口,晚上的路口只有我跟桔梗。我們走在寧謐的街道,不敢出聲破壞夜裡獨有的和諧。
「牧慈嗎……真像女生的名字。」桔梗率先打破了微妙的氣氛。「但你剛剛……回答地挺男人,很負責任嘛!」
「畢竟是我擅自把你帶出校園啊,而且你父母看起來都氣急敗壞了。」桔梗沉默了片刻。「你這麼漂亮的女生跟壞人在晚上出去玩的話,誰都不能保證會不會出事的!」
說完這句話,桔梗輕輕吻了我的臉頰。
「那……你以後要繼續對我負責任喔!」桔梗的話是如此不明所以,好像在那個當下兩人都忘記了那是認識對方的第一天。
那是喜歡一個人的情緒,出現在我心裡面的第一天。桔梗的家離我家只有相隔幾條巷子,在同一個社區裡面。走過剛剛看到的桔梗花,想伸手去折,又因為自己覺得好好在屬於她的舞台綻放才是最美的,而捨不得真的下手。
回到家,有一種夢境與現實的落差感。我回到我的房間,才有種終究是回來了的感覺。
後來發現桔梗的班級跟我的班級在不同棟,上課時基本上遇不太到。偶爾見面會打聲招呼,但我再也沒有帶著她翹課。第一天認識之後就很少看到她臉上的笑容,但放學還是會一起走回家,或是在音樂教室裡面,寫作業或彈鋼琴給她聽。
國二剛開學時,我跟桔梗告白了。她是個不怎麼愛笑的女生,雖然每逢放學在我旁邊都會露出好不容易放鬆的笑容,但在上學時間偶遇桔梗時,卻不曾看到她臉上帶著一絲笑意。漸漸地,我開始想著我可以帶給你歡笑,甚至可能只有我能帶給你歡笑。這是一個荒謬到不可思議的想法,抱著這種不健康的念頭,我去和桔梗告白,期望能了結自己無聊的想法。
然而桔梗還是出了我意料之外,我們在一起了。潮濕的學校花園和大門前因為毫無陰影所感覺到的悶熱,在這之下,夏天彷彿還沒結束,然後我們牽著手,踏著充滿愛意的步伐走出校門。
桔梗平時或許真的沒有表面上那麼開心。偶爾在音樂教室或在我的秘密基地會突然問起,說生命的價值是什麼,或是我們是怎麼來到地球上的。在她看來,人的價值可能是只有一百年甚至更少年的壽命中,短於一秒的瞬間而已。我總反駁她,因為我相信從荒謬的遇到她開始,我的人生便有了意義,而那個意義絕非只存在於相遇的那一瞬間。
只有一點點也好,我想為她創造出她認知以外的人生價值,我想可以被稱為青春。
再往後我開始寫歌,桔梗常常陪我窩在音樂教室裡,教室裡有一把吉他,是音樂老師的。當了三年的音樂小老師,比起家裡,在音樂教室裡面我感覺到了另一種歸屬感,音樂老師把教室鑰匙拷貝一份給我,讓我想來待著隨時可以待著。我也常常來這裡,在這裡我可以感受到家裡沒有的平靜,感受不到外在的任何壓力。認識桔梗後,這裡是我和我喜歡的人約會的地方。
我出社會之後一直留在音樂產業,但國中時期是一個開端從來不在意誰喜不喜歡我的歌,只要桔梗能懂就好。
國三畢業典禮時我一直在尋找桔梗的身影,但畢業典禮,桔梗的班上台領畢業證書時,我沒看到桔梗。
然後在高二的夏天,偶然經過你老家,鄰居說你們搬走了。
鄰居說你在國三畢業典禮那天離開了。
(二)
出淤泥而染
染了樸世的塵才粉飾專屬我的迷幻
你可以為我傾心
我只在最夢幻的國度生存
誰愛上了我?
染了樸世的塵便沒了桔梗的純愛
你愛上了我?
你愛上的不能是我
錢包內側夾著桔梗的相片,旁邊是公司名片,手機裡響著女朋友的訊息通知。今天是來女友的公司面試,順利的話將會成為這間唱片公司的旗下作曲人。
面試官看過了幾首歌的demo和歌詞,問我想找哪個歌手唱我自己的歌,我毫無頭緒,所以沒有回答面試官這個問題。他看起來很欣賞我的作品,即使demo都是只有一把吉他搭上自己唱的側錄,也不敢自誇自己的唱功有多厲害。而一個禮拜過後,我收到了錄取通知信。我加入了我女友的團隊,女友陸蓮是編曲製作人,我是作曲作詞人。我們配合著經紀公司那邊派來的資深經紀人桔柒,全力支持著今年剛出道的男歌星羽彣。
羽彣第一次看到我寫的詞時,便對我的文辭產生共情。
「這首歌……是為了陸蓮寫的嗎?」一天晚上,他單獨問我。
「對啊!」我靦腆地答了。「畢竟是情歌,陸蓮是我女友,肯定是為她寫的。」
羽彣沒有再追問,若有所思地離開了當時我們在的休息室。
這首歌是得知桔梗去世之後,寫出來的。
陸蓮是一種長相很接近桔梗的花,花期在冬春交際。說來也巧,兩個人都是以花名為人名,而我都喜歡上了。
陸蓮在公司裡是挺有名的女生,許多男同事被迷上她的外貌。常常有流言蜚語說他跟很多男生走很近,我也習慣了。
當初會認識我女友陸蓮是在大學時,偶然遇到了一個長得很像桔梗的女生。帶點自然捲的髮尾,和標誌性的眼睛,那個下午她還畫了點淡妝,第一次見到陸蓮,還以為是長大了的桔梗。
我上前查看,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行徑無異於跟蹤狂。陸蓮轉身給了我一巴掌,我的眼淚差點噴出來,並不是因為太痛,而是因為我心底真的萌生了一種希望,一種能再見到喜歡的人的希望。
給陸蓮道過歉,順道解釋一下為什麼一直盯著她。我說了幾乎所有關於桔梗的事,她隨口張來就問:「你很喜歡桔梗,對吧?」
「嗯嗯,只是她……她已經離開了。」我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出這句話。
聊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們開始會一起去吃晚餐和唸書。
她的存在對我來說是個救贖,好彌補沒能跟桔梗繼續下去的遺憾。但我知道陸蓮不是桔梗,我很清楚兩個人的個性完全不一樣,如果是桔梗會再任性可愛一點,陸蓮是個很成熟的女生。外貌很像這一點確實影響著我,我都不確定我為什麼喜歡陸蓮了,可是我現在被她愛著,我想盡全力回應這份愛,我想試著也在這段關係中接住她。
有時候還是會清楚地感覺到她身上桔梗的影子,
有一次聊到陸蓮的小時候,陸蓮自有記憶以來就生活在孤兒院,在小學二年級的年紀被一戶有錢人家收養。陸蓮的學習能力很好,不只反映在學校成績上,音樂藝術更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可是這也是陸蓮的養父母唯一收她進家門的理由。在國中時,陸蓮曾經想過自殺,手腕到現在還留著一道美工刀的疤痕。
「吶牧慈,你覺得我活著很重要嗎?」跟桔梗交往時,她也偶爾會問出這種問題。那時候還絲毫不懂這句話的重量。如今從國一到大二,這句話的重量我才隱隱約約感覺到,那是一種能壓人至快喘不過氣的重量,一句小到能讓人從嘴裡說出,質量卻大到能壓迫一個生命的話,宛如黑洞。
國三之後,養父母因為公司嚴重虧損捲款跑路,愣是沒帶上陸蓮。從此陸蓮便回到孤兒院,一邊幫忙孤兒院的事務當成打工,一邊讀書。
進唱片公司一個月之後,因為創作的關係,我常常半夜待在公司寫歌寫到睡著。因為工作,我確實疏忽了我和陸蓮的情侶關係。公司內有風聲說我們團隊的男歌星對陸蓮有意思,我依然把這些小道消息當耳邊風。我沒有想過陸蓮會離開我,我沒有想過我會擔心陸蓮離開我。
事實是這一個月來陸蓮確實跟羽彣走很近。我不在陸蓮身邊的時候,羽彣都會幫她帶午晚餐和咖啡。也許我心裡已經被種下了懷疑的種子,但我下意識地想要逃避,我不想要有人離開我,而這件事自己不要過問的話,陸蓮也會繼續在我身邊。
到了這一天,羽彣新專輯發行的前一天,身為詞曲製作的我並沒有什麼工作,但我還是待在錄音室旁邊的休息室。這天來公司並沒有跟羽彣和陸蓮說,畢竟錄音和混音都不是我的工作範圍。
我忽然聽到兩個腳步聲,還有在對話的聲音,是陸蓮跟羽彣。聲音越來越靠近門前,變得可以聽清楚他們的對話內容了。
「等等晚上吃完晚餐,去看電影吧?」
「上次你跟我說的那部嗎?」
「嗯對。」
「那……還是去你家看就好了?」
他們的對話到這裡,休息室的門打開了。我躲進休息室的廁所,透過門縫看到陸蓮正慢慢脫著自己的衣服,羽彣輕聲問道:「在這裡不太好吧?」
「有什麼關係?你不是說你愛我嗎?」陸蓮的手撫摸羽彣的胸。「吶羽彣,我現在就想要你。」
羽彣聽到之後也緩緩脫下自己的衣服和褲子,直到我忍不住從廁所出來之後,他們的身體已經依在沙發交纏著了。
那天之後,我跟陸蓮提了分手,也向公司提了辭職。我想放棄音樂了。
羽彣知道我要辭職之後,有跟我解釋為什麼他跟陸蓮會在一起。
「你跟我聊你寫的那首歌時,我早就知道這首歌是為了別的女人而做了。不覺得自私嗎?把別人的情感投射在另一人身上。」
「有機會能給她愛的,現在是我,你只是一個曾經接住她感情的男人而已。」
「總而言之,我喜歡她,所以我不想看到她在一個關係裡被愛著別人的人綁著。」
陸蓮在那天後沒有給我任何解釋,直接把我的臉書和ig封鎖了。
反正也不重要了。錢包裡仍夾著跟桔梗的合照,她的手臂很白,很柔嫩,穿著短袖,絲毫沒有受傷的疤痕。陸蓮終究不是桔梗。
是我傷到了陸蓮,她肯定也知道我的錢包裡面夾著她以外的女人的照片。她能夠選擇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肯定是解脫了,從一種沒有色彩的愛情,穿越到了能有屬於自己一片彩色的花園。
那我便沒有資格繼續描繪歌頌這片花園。
就在這時,剛從公司離開的我在車站月台看到一個酷似桔梗的身影。
(三)
按下快門
總拚命地想把你記錄下來
.JPG
意思應該是過去
如果有一個瞬間沒有辦法變成JPG的話
就給予這個瞬間「現在」這個名字
現在便成了一種謊
好騙我在我面前的你
還不會成為JPG
在月台上,有個人影酷似桔梗。我以為是陸蓮,但陸蓮此時應該還在公司上班。好奇心促使著我去一探究竟,就這樣一直往她的方向走。直到她停下了腳步,我們對到眼,她倒是沒有陸蓮那麼像桔梗,硬要說的話,只有眼睛的神韻有幾分相似。望向雙手,是潔白的手腕,沒有一點傷疤,於是我繼續向前走,故作鎮定。
從公司辭職的我沒有了工作,只得去一些酒吧或音樂餐廳談了一些駐唱工作。工作結束之後還可以自己喝一杯。離開陸蓮之後,感覺自己算是徹底和桔梗有關的人事物沒了關係。過了十幾年,就是一場從孤獨到孤獨的旅程。
剛離開唱片公司的時候,覺得自己肯定會放棄音樂了,但找工作時又發現自己除了音樂什麼都不會。小時候會一點鋼琴或吉他總是會令同儕刮目相看,被身邊的人稱羨著會音樂,覺得身邊盡是一群不懂音樂的人,被稱讚也不會開心。而如今的我更可悲了,除了音樂,我什麼都沒有。
所謂的音樂就是過去,是過去的人們或自己所精心安排的音符被各種各樣的詮釋。就算是爵士裡面的即興,也肯定有人在人類有了音樂倚賴的歷史中,想到了自以為是自己創造的樂句。
最後還是以音樂來當作工作的本事,像是不敢直視此時此刻而躲進音樂,像是不敢面對此時此刻而躲進過去。
一天做完酒吧的駐唱,打烊後被收拾乾淨的吧檯上留了一張名片:許桔柒。
眼睛有幾分桔梗的沉穩和哀傷,剪了短髮,但劉海簡直是和桔梗同意個模子刻出來的。最巧合的是,桔梗姓許。
國中時聽過桔梗說過姊姊的事情,雖然成績不如桔梗,但常是班上重要幹部的有利候補。那是桔梗最羨慕的部分,很少看到桔梗身旁圍繞著一群朋友,明明長相很美,成績也好,這種人沒有成為班上的核心人物是反常的。
在國三那年,成績優異的她在會考失常了。雖然還是考上了地區第二志願,但成績門檻與第一志願有很大的差距。我並沒有察覺到桔梗有一絲悲傷,到畢業典禮前,她像往常一樣活潑,偶爾會捉弄一下我,偶爾會偷走我背著家裡帶出門的零食,再一起吃掉。現在回想起來,那個令人懷念的日常平靜到使人幸福,平靜到令人發慌。
然後畢業典禮缺席的隔一天,聽說被發現在家裡陷入昏迷,桌上撒出了一些桔梗父母的安眠藥。
看著名片,不想回想起的記憶被悄悄拎起,於是情緒有了漣漪,有了漣漪便有了衝動。在那天後,我去找了桔柒的經紀公司,想要聯絡桔柒。
詳談過後,得知桔柒原本是和羽彣對接的經紀人,因為知道了羽彣和陸蓮的事情,決定調職不與羽彣合作。
「搶了作曲人女友的歌星,身為一個經紀人,我無法接受自己成為這種人的門面。」
「而且你似乎認識我的妹妹對吧?她經常提起牧慈這個名字。」
「我覺得你的音樂有競爭力,你自己的音樂。」
「所以讓我們兩個展開復仇怎麼樣?」
和桔梗相似的眼睛很有活力,配上快要及肩的短髮,總顯得更有氣勢。跟著桔柒的話,感覺什麼都做得到,和桔柒一字一句的談吐間,每秒都有這種想法。於是一場復仇開始了,我開始以個人名義發歌,很快第一首單曲發行了,。我和羽彣都算是音樂界新人,於是年底的最佳新人獎,我想和羽彣競爭,和不再是依靠我的音樂的羽彣競爭。
聽說羽彣後來沒有再找另一位作曲人,接下來他的作品將會是未知數,將會是我所不熟知的羽彣。
我的第一張專輯很快就開始策畫。羽彣也開始準備他的新專輯,因為同一間經紀公司,我常常會聽到羽彣的消息。最近新聞媒體拍到陸蓮半夜進出羽彣住處的畫面,羽彣就順勢公開了他們目前的戀情,還公布新的專輯會在這個夏天完成,以他和陸蓮的相遇為主題。
桔柒則時常會來我的辦公室探望我,給我帶一些宵夜。跟以前一樣,我仍會創作到半夜,直到體力不支倒頭就睡。
「睡太少的話,會影響歌聲的。」桔柒偶爾神來一筆的溫柔,總會讓我想起桔梗。
「包進夏天的旋律」,網路上給我這樣的評價。得到不錯了的點閱和聆聽次數。可我是以自己的名義發歌,即使並沒有唱片公司規劃操作,也不會有宣傳廣告和MV,距離羽彣新歌的點閱次數,還是差了一截。
要如何才能更受觀眾喜愛?音樂暢銷的關鍵是什麼?會開始思考這種問題,也是拜這場悄悄策畫的復仇所賜。只剩下最後一首歌,必須要在七月結束前完成,九月之前,得推出我第一張專輯才能和羽彣抗衡。
說來可笑,我一直認為為了暢銷而作的音樂沒有靈魂,不過我的信條沒有動搖,因為現在用音樂贏過羽彣是我做音樂僅有的動力。
「今天也還在寫歌啊,吃過飯了嗎?」桔柒又來探望我工作。
「還沒呢,寫了幾個版本的旋律,但是感覺都不合歌詞。」
「你聽過莫非定律嗎。」
「這只是調適心情所編織出來,騙自己的謊話吧?」
「嗯……桔梗很相信這句話欸。」
「國中的時候家門旁邊種了桔梗,桔梗滿心期待地在等跟自己同樣名字的花盛開,於是那時候桔梗每天都守在花苞旁邊好幾個小時,直到快睡著了才回房間洗澡睡覺。」
「後來我跟她說了,一直去看花開了沒,反而會等不到花開。後來一天補習班放學後,終於看到綻開的桔梗花,桔梗高興壞了。我跟她說凡事都講求一點運氣,在自己毫不在意某些事情的時候,幸運就會降臨。」
「像你這樣只是盲目追求一段旋律的話,好聽的音樂才不會被寫出來,一直去在意著自己寫不好的話,幸運是不會來的。」
我看著桔柒很久,看著我的草稿很久,然後桔柒讓我先去吃飯。
「幸運不會來到餓肚子的人旁邊啦!」
三更時分,只有路邊的快炒店有開,我們點了一些菜一起吃,喝了些啤酒。這段時間,我和桔柒的距離愈來愈近,彷彿在孤單的時候只有她會在,彷彿穿越音樂之,世界只有桔柒和無盡的星夜。哪怕一次也好,讓我在這個時刻停留一陣子吧?啤酒喝了兩手,有些醉了,我把桔柒帶回家裡休息。她躺在我房間的床上,我租的是小套房,空間不大,今天只能兩個人擠一張床。桔柒沒有表現出拒絕或反感。
可能是因為酒醉吧?在桔柒身上隱約看到桔梗的身影。
「你跟我聊你寫的那首歌時,我早就知道這首歌是為了別的女人而做了。」
我從未放下過桔梗的離開,我還在靠著以她為模板的歌維生,我還在愛著長得像她的女人。
沒錯,我是如此卑劣,貪婪地只想在其他人身上找尋不屬於那個人的身影。在上一段感情,我會跟陸蓮交往,只不過是因為她長得像桔梗罷了。
「你理解的完全錯了,我不是什麼被劈腿的受害者,我是加害者。」
自以為愛上「陸蓮」的我,才是真真正正地傷害了陸蓮和桔梗。脫口而出這些話後,眼淚不自主地掉下來了。我想那是懺悔的眼淚,錯的從來不是羽彣,或者是陸蓮,是我錯的離譜。我早已知道這件事情,但這個晚上情緒還是止不住地潰堤了。
桔柒抱住我,頭埋進一個女生的懷裡,顯得好沒有男人該有的氣質。然後我的淚水就止不住了,好似這一刻抓到了一點什麼作為救贖。
「認清楚了喔,我不是桔梗,不是別的女人,我是桔柒。」
「當你不知所措的時候,我可以陪你嗎?」
我沒有回答,微粉的浪漫氣氛烘托著紊亂的房間,世界彷彿只剩我們倆,只剩這間房間,其他的我都不在乎了。我們開始接吻,褪去彼此的上衣,我清楚的知道面前這個人,不是別人,是桔柒,是我的經紀人。
我在這個女人的香味中睡著了,睡得很熟。隔天中午我才起床,桔柒先離開了。
在這個禮拜,新曲製作完上傳到串流平台了。新曲作為專輯最後一首歌,很快點閱率就超過我的所有作品。在那之後,桔柒跟我很少聯絡。
年底音樂獎項的最佳新人獎由我跟羽彣共同得獎,羽彣的歌圍繞在他和陸蓮的愛情,羽彣在歌裡唱出了陸蓮對他的追求,和深深種在心底的愛情。羽彣的歌總會讓我落淚。將我拉進懺悔和救贖的循環中。現在對我來說是新的人生,回憶什麼的,在音樂裡歌頌就足夠了。
我在設計專輯主題的時候,希望整個專輯是一個完整,有起承轉合的故事。
啟程,轉和。
(四)
愛因斯坦說過,光速是三乘以十的八次方。這代表光傳遞到人眼中也是需要著極為短暫的時間。
正因為如此,正如我們看遠方的星星,可能是幾百幾千年前,那個星星的樣貌,我們生活中實質上看到的物體,也全部都是極為接近現在的「過去」。
而現在便成了一種謊言,人無時無刻都沉溺在視覺中,沉溺在自以為是現在的過去中,我們所看見的,只不過是各種不同的過去。
人必須從過去走出來嗎?
只要是人,註定無法從過去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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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就這樣結束了。
第一次看見陸蓮,我嚇到了。從沒見過和自己的妹妹如此相像的一個女生,於是在各種衝動下,得到了和陸蓮一起工作的機會。這也讓我遇見了牧慈。
他是個好男人,平時很安靜,也很熱衷工作,他身上還有一種沒有排他性的溫柔,我想正是這種溫柔打動了我妹吧?
雖然沒有排他性,但我能感覺到,他給予每個人的溫柔,面貌及色彩各不相同。
一開始接近牧慈是為了找機會把一封信給他,那是桔梗生前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但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他在公司常工作到很晚,看起來像是躲進了音樂一樣,畢竟現實對他來講,可能過於殘酷。
他女友陸蓮跟羽彣的關係非凡,這早已是大家都注意到的八卦,但牧慈完全一無所知。
那天跟他喝完酒,去到他家,突然對他有種莫名的感情。從他跟陸蓮交往就可以確定他還沒有放下桔梗,而我也放不下我妹妹,已經很久了。心想只有眼前的男人懂我,只有牧慈可以理解我。
我是一個很糟糕的女人,是壞姐姐,但誰可以抗拒一個能懂自己的痛的男生?
誰會想去搶自己妹妹的男人?我真矛盾。
我跟他上床了,隔天就後悔不已。我想要牧慈喜歡上我,但他喜歡的人,是我妹。我讓他意識到我是其他女人了嗎?有的話,這樣就好,那個晚上,他對我很溫柔,處於被動的他沒有被性衝動沖昏頭的舉動。我想在那晚,我已經被接住了。
人是不可能走出過去的,但看到牧慈,會讓我想起桔梗,我的妹妹看男人的眼光果然不差,但這個男人不是給我的,我必須把印象停留在他是你男友這個狀態,即使顯然這樣只是自我安慰。
我會離開他,他即使跟其他女人交往,也不關我的事了。
當初隨口提的復仇,在自己得到情緒上的救贖之後,好像也不重要了。
讓夏天從離開的那一刻結束。
(五)
小二度
最近但是最遠
但我跟你是大二度
離我不遠
盛夏的桔梗周圍
讓夏天在花凋那刻結束
起承轉合,是啟程轉和
圓滿的你,圓滿的我,百花擁簇
給 小慈:
國中這三年,就是我的全部。
你給了我夢寐以求的認同感,和無差別的溫柔,我很謝謝你。雖然不知道你對待我是否跟對待其他女生有差別,但遇見你之後,我心裡只有你。可以的話,我只想永遠活在這三年。我原本沒有朋友,因此我跟姊姊學會打扮,努力念書,好讓自己看起來優秀。然而你不是為了這些對我溫柔的,你對我溫柔只是因為,我是桔梗。
你是我第一個朋友,我唯一的朋友。翹課那一天能遇見你,遇見一個願意第一次相處就對我如此溫柔的男生,我好開心。終於你離開前,我想挽留你,至少答應我,我們能成為朋友。於是我吻了上去,這是我第一次親男生。
會考本是我最後的救贖,如果我考上女中,肯定會因為我的成績有更多人當我的朋友。然而我的計畫失敗了,原本考上女中雖然會沒辦法跟你每天一起放學,但在新環境肯定會有很多朋友,然後周末可以去圖書館讀書,可以跟你聊我在女中的事情。
我沒考上女中,說來你也不爭氣,沒考上二中。我的父母不允許我去念成績不如二中的所有高中,我必須得離開你。他們說一個有唸書天分的人因為交男朋友考爛了會考,簡直是渾蛋,比垃圾還不如的渾蛋。
班上的人說我跌落了神壇,只有成績和外貌可取的我如今只是空花瓶。班上的女生瘋狂的取笑我,不准自己的男朋友和我分組做作業、分掃區,我徹底被孤立了。
我想著我還有你,直到畢業前一天,我們必須分開了。我無法接受,可不可以讓時間定格在你送我回家的路上,讓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讓我得以跟你沐浴在夏天的夕陽。
讓我永遠跟你一起。
有傳說在夢裡可以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時光,那我不想醒來了,我知道這樣對現實的你很自私,但抱歉,我不能接受每天放學不再有你。
你擁抱著我許久,但高中,你得鬆手。
我先去睡了,晚安,畢業快樂。
你是我第一個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的男朋友。
讓夏天在桔梗花盛開時開始,而我墜入夏夜的星空。
許桔梗
你永遠被我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