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的老相簿裡,有一本是爸媽去澎湖旅遊時所拍的照片,包含走登機梯下飛機的經典畫面(誰拍的?)、跨海大橋前紀念碑前留影等,那是他們剛結婚沒幾年時難得的一次旅行,即使只是澎湖,在當年搭飛機仍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也因此照片多到可以單獨放一本相簿。
照片裡的媽媽,看不出來懷孕,但她說當時肚子裡懷的正是我,算起來我在那麼早就已經去過澎湖了。我的兩個姐姐託給親戚照顧幾天,因此相簿裡沒有她們,長大之後姐姐們還為此計較了一番,藉此推論爸媽「重男輕女」,只帶弟弟去澎湖。我何其無辜!
有印象以來,爸爸總是以開店事業為生活重心,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裡,吃苦打拼是王道,休閒旅遊只能偶一為之,若像今日的商業模式,在網路公告訂定店休日,會被他視為好逸惡勞的懶散象徵。因此,家裡的鑰匙店每天早上起床即開店、晚上睡前才打烊,只有必要出遠門時才會沒營業。旅行,按他們年代的講法,稱之為「遊覽」,是一件難得的珍稀事件,從小到大的每一次全家旅行,我都印象深刻,因為大約一年才有一次。
這些難得的旅行,當然是台灣島內旅遊為主,跨海飛到澎湖的旅程或許是爸爸有過最遠的一趟旅行。我曾問過他,想出國旅行嗎?他只苦笑回答我:「當兵在小金門待了三年,還不夠遠嗎?」那段艱苦的離島軍旅生涯,竟是他此生不願遠行的託詞,令我難以理解。
相較吝於出遠門的爸爸,媽媽倒是意外地很早就有一趟出國經驗。在表哥的邀約下,媽媽參加了表哥的公司員工旅遊,隨行去了一趟印尼雅加達。媽媽第一次出國,緊張得手忙腳亂,幸好跟著旅行團,還有表哥一家人陪同,倒也沒出什麼意外,開心出門平安回家,所見所聞講了三個月都講不完。
媽媽難得的首次出國,為什麼爸爸沒有一同出門?以前我總覺得是爸爸太吝嗇旅費,畢竟出國旅行團費也要好幾萬,還得店休幾天,減少營業收入,況且,他始終對旅行這件事興趣缺缺,或許也是他不願同行的原因吧?直到爸爸過世多年之後,我才逐漸明白,那是他特意讓老婆放的一個「家庭照顧假」,讓她稍微喘一口氣。
那趟印尼行之後一年,爸爸就離開了。當時媽媽已照顧罹癌的伴侶好幾年,儘管並沒有嚴重的生活失能,但開店雜務與療程照料,同時讓生病的人與陪伴的人都喘不過氣來,生為子女的我們多半時候在外讀書、就業,只有假日才會回家分擔一點勞務。趁著療程空檔,爸爸身體也比較穩定的時候,媽媽得以抽離家庭庶務,完成那趟首次的出國旅行,算起來是爸爸的一種貼心表現。
爸爸離開之後,頓失生活重心的媽媽,很吃力的勉強過日子,無心也無力去做太多休閒娛樂。直到姐姐和我陸續就業、結婚,不再需要她操勞太多之後,媽媽才逐漸走出悲傷,找到新的生活節奏。家裡店面租給別人做生意,不需要張羅開店的雜務,房租反而是穩定的收入,足以讓她不必煩惱太多生計,還多出空閒時間,跟著親戚或鄰居去了好幾趟「遊覽」,上山下海進香賞花,過著悠閒的退休時光。
我一直有個心願,想帶她去國外走走,看這廣闊的世界,多少也有補足爸爸沒能出國的遺憾。但我因為剛剛開始工作、兒子出生,經濟尚不穩定,這個念頭始終無法實現。她倒是自己跟了親友團,去了北海道跟深圳,出國經驗甚至比我豐富。
真正實現這個願望,是在我婚姻觸礁之後的事。說來也慚愧,因為離婚,我才展開自己的獨旅計畫,兩年內獨自完成東京、大阪與京都的幾趟旅行,開始累積一些自助旅行經驗,也因此,有了帶媽媽去旅行的具體目標。
最初是和住在蘇州的姐姐閒聊,她羨慕我能自己一個人去自助,她完全不敢獨自在國外走動。我開玩笑說,那走吧,我可以幫你安排。「那何不帶媽媽一起去?」當姐姐這麼提議時,我陷入了沉思,不敢貿然接受。帶媽媽去旅行,而且不是付錢跟團的那種懶人行,恐怕非常考驗我的旅程安排與臨場應變,責任之大,遠不如我獨自出發那麼單純。但我反問自己,安排一趟家人的自助旅行,我的能力難道不夠嗎?如果現在不出發,等媽媽哪天老得走不動了,豈不是徒留遺憾?
於是,用幾天的時間,與姐姐隔海溝通了基本的分工、旅程內容、旅費分攤等原則,接著我就開始組織這一趟旅行,儼然成為一名旅行社企劃。團員一共有5人,媽媽、妹妹、我與我兒子從桃園出發,姐姐從蘇州赴上海搭機,我們算好時間在東京成田機場會合。訂(桃園的)機票、東京住宿、交通票券、排景點、找餐廳,這些自助旅行會發生的事,都由我一手包辦。
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兒子先從台南回到三峽,等待隔天凌晨前往桃園機場。那一晚,帶著興奮與複雜的情緒,我幾乎沒有入睡,恍惚之間許多畫面跑過腦中。深怕自己無法完成任務的壓力,夾雜著出國的期待,我竟夢到許多童年時光的畫面,夢裡的爸爸依然年輕,對著我說:「出門要小心。」那是我國小校外教學時爸爸叮嚀我的場景。很想回答他,會的,我會小心,因為我現在是帶團的老師,不是開心出遊的小學生啦!
這趟帶媽媽出國的旅程,選擇的是日本東京,除了交通便利觀光發達之外,還有一個神秘的任務,要給媽媽一個驚喜。第一天下午,先去旅館放好行李,隨即前往東京最繁華的銀座,當我們從地鐵站走到地面,隔著繁華的中央通り,媽媽看到了對面著名的SEIKO銀座時鐘塔(セイコーハウス 時計塔),就興奮地叫了起來,夕陽灑在她臉上,那是一份難以言語的表情。但我懂。
爸爸和媽媽是在台北的精工社(SEIKO)工廠工作認識的,當時他們每天從三峽搭車前往台北市萬華的時鐘工廠,做著基層作業員的工作,或許是地利之便,兩人因而相識、相戀,最終結為夫妻。從小到大,家裡牆壁都有一座掛牆時鐘,鐘擺咑咑搖晃,每小時整點、半點都會發出敲響聲,我曾以為是每個家庭的標準配備,後來才知道,那是他們兩人交集的起點。
台北的時鐘工廠如今早已不存在,爸媽婚後也回到三峽開店做生意,精工社的故事只停留在她們的記憶裡。因此當我決定要規劃這趟旅程,內心便想著要帶媽媽到精工社的發源地,也是東京最老派繁華的銀座,或許這會讓她勾起一些與爸爸的回憶吧。當我們終於來到銀座,看著矗立在巨大建築上的時鐘塔,媽媽轉頭對我說:
「爸爸如果有跟著一起來就好了。」
爸爸有沒有跟著一起去到東京,我當然不知道,但是出門前的凌晨,我倒是有到神壇前上香,告知要帶媽媽去遠行,請他保佑一路平安。要是他真的能一起到銀座看到這幕,或許會嘴硬的說:「這又沒什麼,那時候的台北工廠才更熱鬧……」云云,但嘴角仍會不住地帶著微笑。
這趟旅程,去了東京的各個景點,盡量兼具每個人的期待與愛好,像是築地市場、淺草寺、東京車站、巢鴨商店街、都電荒川線、六本木、東京鐵塔、川越老街等經典行程,還拉車去了箱根溫泉,在溫泉旅館裡住了一晚。總共只有6天5夜,卻塞進了這麼多行程,讓媽媽後來略感吃不消,直說好累。事後想想,當時確實是太貪心了,想在有限的時間裡,讓媽媽盡量感受各種不同面貌的異國風景,於是一直移動、一直轉車,每天走快2萬步。
雖然眼花撩亂、行程充實,但也是在這些緊湊的過程中意識到,媽媽真的年紀大了。體力負荷是一回事,心神的負擔更是讓她吃不消的原因,我和姐姐試著讓她得到最多的收穫,但最後她說,寧可在溫泉山區多待一點時間,那些繁華都市的喧囂,終究對她沒有什麼吸引力。
搭飛機回台灣的航程上,我特別挑選位置,讓她可以看到窗外的富士山,兩天前在箱根的登山纜車上雖然也有瞥見富士山,但從高空中俯瞰,又是另一番樂趣。富士山,與SEIKO時鐘塔,併列為媽媽這趟東京行的兩大印象,中間的景點如過眼雲煙,共同交織出這趟旅程的點滴回憶。
6天5夜的旅程很快就結束,對我來說,這趟媽媽的東京行,卻彷彿歷經了許久的時光才得以完成,畢竟帶媽媽出國,對我來說是長久以來的構想,即使過程非常勞煩,只憑我一己之力安排了旅程所有細節,還需要處理臨時的應變事件,(例如,2日周遊券開始使用第一站就搞丟了,唉呀唉呀!)但能夠完成這項「壯舉」,我的內心還是充滿了無比的成就感。
出發前的那個夜裡,我想起爸爸離開時的後事。傳統習俗中,晚輩要做紙紮屋燒給離開的先人,當時我們七嘴八舌討論紙紮屋裡應該放什麼,洋房、汽車、金童玉女都是基本配備,當時我靈機一動說,爸爸沒有出國過,不然燒一台飛機給他好了?
「你傻喔,爸爸又沒有飛機駕照,燒飛機給他怎麼開?」也對。
「不然,做一張機票燒給他,愛去哪就去哪。」我立刻應變。
「但是人都上天堂了,還需要機票才能出國嗎?」我再度陷入自我懷疑中。
最後成交,我們請師傅做一張國際機票的樣張燒給他,上面寫「台灣←→世界」,等於空白開票,自由往來世界的通行證,這樣天上的他就可以隨意出國旅行了。
多麼天真的我們啊,燒了機票,但最終忘記幫爸爸辦護照。希望他自己不要忘記去補辦。
如今媽媽年紀更大了,體力逐漸無法負荷,我不知道她的下一趟出國會是何時何地,她自己也沒有什麼興致了。爸爸沒能出國的遺憾,或許早已在那趟東京之旅中稍加彌補,或許未來還有下一趟的「帶媽媽出國旅行」計畫,誰也說不準。
可以確定的是,我會一直出發去旅行,幫他們看他們未曾看過的風景,然後,走出屬於自己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