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個時代,人們早已習慣移動與遷居,早年在課本裡讀到的成語「安土重遷」,如今只是一個舊時代的象徵。我的長輩們,或許還有許多人終其一生都在同樣的故鄉生活,但在臺灣經濟起飛的時代,從鄉下到都市討生活,算得上是一整個世代的遷移趨勢。
小時候的我不懂那些離別與鄉愁,那對我來說太遙遠。唯一熟悉的是媽媽每天扭開的收音機,從卡帶或廣播裡聽到的那些歌曲,慢慢建構了我對於外出遠行的想像。
也不能怪我不懂鄉愁。我的爸爸與媽媽,正是前面所說的「終其一生都在同樣的故鄉生活」那種人,逢年過節時,我們沒有南部的家要回,所有的親戚都在三峽;大年初二所謂的「回娘家」,也只不過是爸爸用摩托車騎行到3公里遠的外公家,因為距離太近,爸爸還可以分2至3趟來回運送我們幾個孩子。反過來說,住在板橋、桃園的阿伯、姑姑們,才是需要在年節時「回」到三峽的異鄉遊子,即便通常來說也就半天以內的路程罷了。
我的家族長輩們,是「安土重遷」的一代嗎?從結果來說或許是。不論如何,我的父系與母系家族,都以三峽為中心緊密連結在一起,彷彿舊時農業社會的人們,與生長的環境密不可分。三峽,就是他們的天地,也是他們的故土。
爸爸的爸爸,我的阿公,年輕時從龍潭遷移到三峽來做生意,或許是迫於生活的無奈,選擇了他認為的福居之地,就此展開他自己,以及我爸爸的三峽生涯。爸爸在阿公的腳踏車店誕生、成長,後來腳踏車店一分為三,爸爸繼承了其中三分之一的店面,做起屬於他自己的五金行與鎖匙店生意,縱使中間一度因為馬路拓寬而短暫搬離到附近的租屋處,但人生的多數時間,都是在中山路上的店面與住家裡度過。就連生命最終的時刻,都還是非常幸運地在自家店面裡闔上了眼。終其一生,扣除在金門服務的三年,以及極為罕見的出門旅行,他都沒有真正意義的離開家,這種絕對的安定生活,對今天的人們而言,幾乎是難以想像的。
媽媽的爸爸,我的外公,據說好幾代前就世居在三峽的山邊,在那個舊稱「十三添」的山邊村落,遺世獨立般的過著農耕生活。但因為貧困所迫,將家中最年幼的兩個女兒送養給其他人家,因此我的媽媽在襁褓時期就讓隔壁村的小公務員給收養為女。有印象以來,我就有兩個外公,一個是「生的」,一個是「養的」,這種情形據說是當時常見的關係,不同的是,這兩個外公家其實很近,走路十幾分鐘即可抵達,媽媽也差不多是在這兩個家庭裡一起長大的。直到成年後,在工廠做事而認識了爸爸,婚後搬到街上爸爸開設的店面,就此落腳在此處。說到底,也還是三峽的範圍內,並沒有「遠嫁」的心情。
或許因為夫家是腳踏車行的關係,媽媽長年善於其腳踏車,踏著車回到原生家庭也不用半小時,因此印象中媽媽常回去「養的」外公家,即使舊時有「嫁出去的女兒不能常回娘家」的觀念,但公務員外公並不在意這些事,媽媽常回去幫忙家務或農地採收,算是對沉重家務的一種短暫逃離之地。外公或舅舅(不論生或養的),也常因採買或就醫而需要來到街上,我家的店面便成了他們歇腳喘息的良好地點,他們經常會帶來一些自己種的蔬菜瓜果,用以換得菜市場旁方便暫停機車的處所。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我,好像理所當然的以為,三峽也將是我的命運,我無從選擇的歸屬。
因為這樣的緣故,我不像同輩的許多朋友,在農曆過年時需要進行長途移動,不論是自己回到中、南部的家,或者跟著家中父母回到鄉下的老家。昔時沒有高鐵,甚至網路都不甚發達,年節時返鄉是一趟艱難的旅程,不論是事前的購票,或是旅運當天的奔波,都是一趟折磨身心的過程。念大學的時候,曾陪朋友在台北車站排凌晨開賣的票,彼時新的台北車站剛剛落成,車站大廳的正中央是售票亭,我就在半夜陪朋友坐在冰冷的地板,只為了在清早時分買一張除夕當天回高雄的自強號車票。雖然是年輕氣盛的身體,十二月冬日坐在地板一整夜,還是頗為辛苦,朋友卻說,為了回家一趟,再累都值得。萬一沒買到座位,也只能站4、5個小時的車廂走道。難以想像的奔波啊!
幸運的是,這樣的經歷我幾乎完全不需要體驗。在台北唸書的我,只需要搭乘區間火車,或者騎著自己的摩托車,便能輕易地回到三峽。如果離開家至多不過兩個小時的路程,那麼鄉愁要從何而來?年少的我,也曾不加思索的以為,自己也將如同我的長輩、鄰居、小學同學那樣,在三峽這個自給自足的市鎮裡成家、立業、終老,一如舉目所及的鳶山、祖師廟與三峽河,一切都如此理所當然,彷彿命定。
即使如此,我仍在數十年的成長歲月中,不斷反覆思索著,什麼是我的鄉愁?為何我總感覺到,此處終將不是我永恆的故鄉?
陳建年的〈鄉愁〉裡唱著:「鄉愁,不是在別後才湧起的嗎?而我依舊踏在故鄉的土地上,心緒為何無端的翻騰?」這是原住民在面對土地、記憶與民族認同逐漸流失時,所發出的沉重感慨,化做音符與歌聲,聽來令人感動。
但我的鄉愁,卻是一種茫然且飄渺的虛空感。我的父祖不是離鄉背井到台北打拼的遊子,我生長的故鄉也沒有遭逢亂世變動。在三峽,我仍能見到父母家族的親戚,從小熟悉的街道、景物、山川,其實也沒有非常劇烈的變化。縱使爸爸已離世多年,但媽媽仍舊生活在那裡,我唸過的小學、經常捻香祭拜的廟宇、跟媽媽一起買菜的市場,甚至永遠在那裡的鳶山,都恆常不變地存在著。
是因為我自國中開始向外移動,一路求學、工作,從三峽到板橋,到台北市,再到台中,最終定居在台南的緣故嗎?
還是因為在我的基因裡,早已莫名地寫下了移動的宿命嗎?正如數百年前先祖輩從唐山渡過黑水溝來台,或是阿公從窮鄉僻壤的龍潭遷徙到三峽街上,那種寫在血液裡的遷徙的宿命?
安土重遷的父與母,與不停移動的我,彷彿早已注定了是不同的人生道路。然而,究竟是什麼因素,決定著這樣的我?或許至今,我仍找不到確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