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這樣是行不通的,我必須寫到未來,正如我寫過去,以先知的篤定將它化為白紙黑字,但未來不能保存在罐頭裡,有個瓶子必須空著。。。還沒有發生的事不能醃漬,好比說,我今天過生日,今天滿三十一歲,無疑會舉行一場婚禮,帕德瑪會在手掌與腳底之描上指甲花圖案,再取個新名字,或許取名娜芯,紀念可敬的母親從天往下看的靈魂,窗外會有焰火與人群,因為這是獨立紀念日,多頭群眾會走上街頭,克什米爾等著我們。我口袋裡會有火車票,會有一輛由一個曾經在拓荒者咖啡廳、夢想成為電影明星的鄉下男孩開的繼承著,我們會坐車向南向南向南,進入騷動群眾的核心,他們會互相丟擲裝有顏料的氣球,丟擲計程車拉上的車窗,就像荷莉彩繪節一樣;沿著曾經有隻狗被遺棄在那兒死去的霍恩比大道,人群、密集的人群,無邊無際的人海,不斷擴大直到淹滿全世界,將使前進成為不可能。我們放棄計程車和司機的夢想,在擁擠的人群中途步前進,是的,我會跟帕德瑪走散,我的糞便蓮花在洶湧人海中向我伸出一隻手臂,直到她淹沒在人群中,而我獨自一人在無數人當中,數字行進一二三,我的左右都被推擠,而撕扯綻裂喀嚓已臻於巔峰,我的身體在尖叫,它不能忍受這樣的待遇,但現在我在人群中看見熟悉的面孔,他們都在這兒,我的阿達姆外公與他的妻子娜芯,還有艾麗亞、穆斯塔法、哈尼夫和翡翠,還有曾經是穆塔絲的阿米娜,變成卡辛姆的納迪爾,琵雅和尿床的塔法,還有楚飛卡爾將軍,他們圍繞在我身邊推擠壓,裂縫變寬了,我身體一片片掉落,還有賈蜜拉離開她的修女院,參加這最後之日,夜晚來臨,從天而降,滴答向午夜倒數,焰火與星星、摔角選手的紙板人形,我看我永遠不可能抵達喀什米爾,就像蒙兀兒皇帝賈汗季,我死時還叨念著喀什米爾,看不見那座歡樂的山谷,人家去那兒享受人生或結束生命,或兩者都是;因為我現在看見人群中的其他形象,可怕的致命膝蓋的戰爭英雄,他已發現我如何騙走了他與生俱來的權利,他排開人群,向我擠來,現在人群中全是熟悉的面孔,有拉人力車的拉西德,跟庫那殷女邦主手挽著手,阿育巴夏黑德法洛克與英俊的木塔席姆,從另一個方向,阿里聖人島上墓塋的方向,我看見神話的幽靈逼近,是黑天使,只不過它越接近,就愈看見它臉是綠的眼睛是黑的,梳了個中分頭,左邊是綠的,右邊是黑的,眼睛是寡婦的眼睛;濕婆與天使愈來愈近,我聽見夜空裡有謊言,想做什麼都可以,最大的謊,現在碎裂了,撒利姆的分裂,我是孟買的炸彈,看著我爆炸,骨頭在人群強大無比的壓力下折斷碎裂,一袋骨頭墜落向下向下向下,就如有一次在扎連瓦拉園,但戴爾今天好像不在,沒有紅藥水,只有一頭四分五裂的生物,將祂自己的碎片灑落滿街,因為我曾經是那麼多、太多的角色,人生不像造句,有三次以上的機會,最後終於鐘聲在某處響起,十二響,放開。
是的,他們會把我踩在腳下,無數的人行進一二三,四億五百零六,講我摧毀成無數的微塵,就在適當時機,他們也會踐踏不是我兒子的我的兒子,不是他兒子的他的兒子,以及不會是他的的他的一切,直到一千零一代,直到一千零一個午夜都已送出它們可怕的禮物,一千零一個孩子死去,因為這是午夜之子的特權與詛咒,成為他們所處時代的主宰與犧牲品,揚棄隱私,被吸納入廣大人群的毀滅漩渦,永不可能安詳地生活或死亡。(599-600)
No, that won’t do, I shall have to write the future as I have written the past, to set it down with the absolute certainty of a prophet. But the future cannot be preserved in the jar; one jar must remain empty…What cannot be pickled, because it has not taken place, is that I shall reach my birthday, thirty-one today, and no doubt a marriage will take place, and Padma will have henna-tracery on her palms and soles, and also a new name, perhaps Naseem in honour of Reverend Mother’s watching ghost, and outside the window there will be fireworks and crowds, because it will be Independence Day and the many-headed multitudes will be in the streets, and Kashmir will be waiting.
「人生沒什麼不如意,要做什麼都可以。」
去年2022年的八月十二號,薩爾曼魯希迪在紐約的一所大學演講的時候遭到攻擊,兇手很兇狠地用刀刺他,作家活了下來,是不幸中的大幸,只是他今年在公開場合露面的時候,大家也看到他失去了一隻眼睛,兩隻手也因為創傷行動不便。
在他的布克獎作品《午夜之子》裡面,那個主角也是敘事者薩利姆(Saleem,薩爾曼Salman的變體字)在開始講他那個錯綜複雜的魔幻寫實身世的時候,就已經預言,他的身體將要四分五裂,「像個舊陶罐」,最後碎裂成宇宙之間最無意義的小塵埃,現在這個薩利姆或是薩爾曼從文字裡走出來,讓大家從他的眼睛與手臂上的傷口看到這個清晰的裂痕。
也許每個人不管有什麼成就,有什麼思想,遲早都要塵歸塵土歸土,只是這麼早就有這樣覺悟的人(這小說寫於1981年),好像一眼就可以看透這個複雜的世界,或者說,看透這個由這個滾滾紅塵組成的自我意識。
魯希迪收受到攻擊的原因,可以追溯到他在1989年所寫的《魔鬼詩篇》,那小說深刻地反省思考並且諧擬了影響魯希迪成長過程很深的回教體系,會讓回教國家伊朗領袖霍曼尼爆炸的情節,我看大概有兩個點,第一個是穆罕默德做夢跟大天使蓋布瑞爾求卦,那個神秘的大天使可能只是印度某個神棍演員的意識變體,還有就是神棍大天使指示穆罕默德接受民俗信仰當中的其他小神祇,這對一神教的想法可是莫大的汙辱,後來穆罕默德後悔了,把這段神諭說是魔鬼的詩篇。也許自小接受回教想法洗禮的小說家魯希迪先生一直都對這個教義存有疑問吧,就在自己的小說裡用三流演員的情節把它說通,其實是挺有趣的。另外一個讓回教國家不爽的情節是穆罕默德有十一個妻妾,最小的才十二歲,在教主的勢力於沙漠中日漸壯大的時候,有個性交易帳篷營區發明一個賣點,推出十一個跟教主妻妾相似的女人,讓嫖客們過過當教主的乾癮。這其實這也滿有趣的,不過也真的冒犯了人家的精神領袖。
也許這本書還有其他的爆點讓霍曼尼下達1988年的追殺令,讓魯希迪後來一直接受英國政府的保護,真正讓人意外的是都已經2023年了,都過了三十幾年的時間,這個命令或是這個命令代表的想法,還是留了下來,沒有減輕過其力道與恨意。
真的讓我有感覺的不是恨意,小家子氣的當權者到處都是。重點是成長過程當中,自我意識的形成總是包含了很多矛盾的想法與觀念,印度出生的小說家,經歷了回教的霸權體系,印度故鄉的困境(他說其中ㄧ道身體的裂痕是痰盂敲出來的,印度人很愛吐痰),還有英國殖民的不公(英國還真的是他很厭惡又很嚮往的世界,畢竟後來他也是一直在接受英國政府的保護),在這些鄉愁、拒斥與愛戀的矛盾心情裡,一個人能夠努力不要讓自己片片碎裂而完整存活下來,這過程本身就很魔幻寫實。「人生沒有什麼不如意,要做什麼都可以。」這首在午夜之子裡面哄著薩利姆(或者薩爾曼魯希迪)睡覺的歌詞,也許只是暫時安撫這些內在矛盾力量的輕柔咒語,在成長過程裡慢慢失去力量,直到我們身邊所有活著或是逝去的人的臉孔注視著我們遲早要分裂離散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