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田是揹著學貸上京讀書的大學生,除了房租是由父母幫忙負擔,其餘全靠自己打工。
餐飲業、服務業松田都有做過,但大四了她實在是不想再花過多的時間在那些低時薪高勞動的工作上,決定改接家教,減輕負擔的同時還可以為一個又一個的面試做準備。
她就是在那時候遇到山﨑的。
一個課業吊車尾的高二生,就松田一樣一個人上京求學,但在課業上實在是沒有天賦,在高二正式感受到求學的困難,以及可能考不上大學的窘境。
山﨑徵的家教是週一到週五,但時薪開得比行情還要高很多,松田幾乎沒有猶豫就前往應徵。
她是第一個應徵者,也是最後一個。
「那個⋯⋯山﨑同學,你的家長呢?」那時候的松田在山﨑家的客廳如坐針氈,試教已經結束,卻沒有看到任何大人來宣告自己是否適任。
「欸?我一個人住喔。」浸染的關西腔在上京一年之後仍然沒有完全戒除,倒是家裡被整理的井井有序,完全看不出來是一個高中生獨自生活的公寓。
什麼東西?
「松田さん就好了,教得很容易懂,比學校老師講得好多了。」山﨑從冰箱裡拿出泡好的麥茶,替松田倒了一杯。
「真的不用跟爸媽討論一下嗎?」
「馬麻說我自己挑就好。」
其實自己從認識山﨑的第一天就很清楚了不是嗎?山﨑天一直都成熟的可怕。
*
山﨑不是沒有孩子氣的一面,甚至屬於十七歲的幼稚比不屬於高二生的成熟更常攤在松田面前。
第二次體會到山﨑的成熟是在她的一次病倒。
松田的工作態度,講難聽一點其實就是偏奴,即使身體有些不舒服,大多數的情況還是會選擇咬牙苦撐,硬著頭皮上班。
只是那一次松田真的發熱到全身癱軟,逼不得已只好傳訊息向山﨑請假。在那之前她們家教的地點有時候是山﨑家,有時候是家庭餐廳,有時候是松田家,地點沒有一定,只要每天的教學時數有確實達到即可。
在傳訊給山﨑之後松田就整個人陷入昏睡,一直到手機鈴聲毫無間斷地響起,她才勉強睜開眼,憑著本能接起電話。
「開門。」那在她認識的山﨑天裡,是數一數二嚴厲的。
她帶著暈眩的步伐晃到了門口,慶幸著還好自己租的只是小小的單人套房,不需要經過一道又一道門才能抵達門口。
「有吃退燒嗎?」松田的整個世界都在旋轉,搖頭點頭都不對,整個人摔進了高中生的懷裡。
「先吃藥。」她整個人被山﨑抱起,再一次被放回床上,嘴裡呢喃著的不好意思、麻煩你了隨著山﨑塞進自己嘴裡的退燒藥一起咽下肚。
說起來雖然年齡上松田大了山﨑整整六歲,但身高上山﨑卻高了她不只六公分。
多久沒有被照顧了?大概是自上京以來?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山﨑已經坐在自己的書桌前吃粥。大概是自己坐起讓老舊的床架發出嘎拐的聲響,山﨑回過頭,皺著眉看著自己。
「有好一點嗎?」
「嗯⋯⋯」她用手背貼著自己的額頭,想了兩秒覺得應該有退燒,才給好山﨑肯定的答覆,結果引來了山﨑一陣爆笑。
「哪有人用手背幫自己量體溫的啦!哈哈哈哈,里奈意外地在一些地方好傻好天真欸!笑死!」
一直悶著的尷尬氛圍才正式瓦解。
「笑屁喔。」松田整個人已經好多了,只是退燒導致出汗,黏答答的身體讓她不是很舒服。
「先吃飯吧,吃完再去洗澡。」一直到山﨑站起身,松田才發現桌上還有一碗沒有動過的粥。
「外送多少錢啊?我再給你。」松田走到書桌旁,粥雖然清淡,但看起來還算是色香味俱全。
「我煮的啦!誰跟你在那邊叫什麼外送啊。」山﨑反駁道,乾脆地站起身,把唯一的椅子讓給松田。
山﨑有著不符合年紀的成熟,也有著屬於那個年紀的幼稚。前者是世俗希望山﨑擁有的,後者是松田想要用盡全力守護的。
「確實是退燒了呢。」一直到自己的臉被山﨑捧起,松田才意識到山﨑的五官有多麼立體。額靠上了額,冰冷的體溫讓松田有些放鬆,下一秒又清醒過來,連忙退了兩步。
「你幹嘛?」
「量體溫啊,我幫你量比你自己量準多了吧?」話是這樣說沒錯啦。
太近了,近到心臟出現了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劇烈加速。
*
Lucky Horses在她們認識的半年後開幕,而《櫻色》的結成則比它還要早上許多。最開始是大沼心血來潮地在寫歌,跟要好的井上說了想組樂團,井上義氣相挺,擔起了貝斯的重任,還成功拉了好友森田來當鼓手,一起在節奏組玩樂。
松田比她們還要大一屆,在大三的時候曾經參加校內的歌唱比賽自彈自唱,拿到了第二名的殊榮。她那時候並不認識大沼等人,只覺得小小隻的森田被夾在大沼、井上兩位巨人中間的畫面實在是衝突得好笑,不小心就答應了大沼請自己擔任主唱與吉他的邀請。
山﨑的加入,純屬意外。
【好無聊好無聊好無聊】那時候松田人正在Lucky Horses的休息室替吉他換弦,因為山﨑剛考完段考,家教也就休息一週當作喘息。
她的手機瘋狂震動,上面是一則又一則山﨑傳來的訊息,內容無他,就是在說沒有家教的日子好無聊,撒著嬌鬧騰著要松田去陪她。
【還是你要過來看我表演?】
【但你要待在店長旁邊!絕對!】
只有山﨑纏著自己撒嬌的時候,松田才會想起她們之間有六歲的年齡差。換句話說就是,松田剛上國中的時候,山﨑還在馬麻十塊手牽著手第一次當國小生。
山﨑迫不及待地說好,松田想了想才跟井上等人說了聲抱歉,決定親自去山﨑家接山﨑。
畢竟再怎麼說Lucky Horses依舊是間酒吧,再怎麼樣都不能讓未成年獨自前來。
不過還好Lucky Horses離山﨑家本來就近,約莫半個小時,松田就牽著山﨑再一次出現在Lucky Horses了。
「友香さん,我在台上的時候天ちゃん就麻煩你照顧了。」
「包在我身上!」菅井笑著允諾,沒有過問細節,只當山﨑是松田要好的妹妹。
「店長さん跟里奈很要好嗎?」松田轉身就又去忙上台前的準備,山﨑才開口對菅井問道。
她根本不了解松田。
松田幾乎不說自己的事,但如果山﨑在分享學校的點點滴滴,不管好的壞的都會很認真的聽,會跟山﨑一起嘻嘻哈哈,也會認真地幫山﨑分析、給她建議。
這是山﨑第一次有踏進松田生活的感覺。
「應該不錯吧。」菅井替山﨑調了一杯無酒精的氣泡飲,偷偷觀察著高中生的表情,希望酸酸甜甜的口味能符合現在小孩的味蕾。
「應該?」
「再怎麼親密都不可能百分之百的了解對方啊,我覺得我跟里奈ちゃん相處的很好不見得她覺得跟我相處是舒服的。但天ちゃん要問我的想法的話,我自己是覺得不錯啦。」菅井劈哩啪啦地講了一大堆,山﨑的思緒在第一句話就斷了線。
「不過里奈從來沒有帶人來過,天ちゃん對她來說應該至少是特別的吧。」
特別關心、特別照顧、特別喜歡⋯⋯特別麻煩?
燈光暗轉,為《櫻色》的表演醞釀氛圍,山﨑的注意力也隨著那個揹著吉他的身影上台。
那時候的《櫻色》還不是很成熟,幾乎都是以演奏流行歌為主,也比較能吸引觀眾的目光。
山﨑以為松田只負責彈吉他——畢竟松田的吉他就擺在床邊實在是很難不注意到——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松田不只腦袋運轉地飛快,就連歌喉也飽受上帝的偏愛。
那是她所不知道的松田里奈,是屬於《櫻色》的松田里奈,是山﨑天從未見過的松田里奈。
台上的松田是那樣的耀眼那樣的不凡,有好幾個瞬間山﨑都跟松田對上視線,松田看向她的視線是炙熱的是希望的。
山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佔據松田身邊的位置,她只知道自己不甘於只是她的學生,想要站在她身邊,想要跟她平起平坐,甚至想要成為她的依靠。
*
正式交往是在松田大學畢業、山﨑要升高三的那個春假。
在松田的搶救下山﨑的成績有顯著的進步,第一次得到了沒有赤字的成績單,所以山﨑希望松田可以繼續擔任家教的願望也被父母爽快答應。
松田最後拿到了之前實習的銀行內定,地點離山﨑的住處很近,在一陣詳細的討論之後,松田便攜著大包小包正式開始跟山﨑的同居生活。
一是有人可以分擔房租,松田的經濟壓力就可以減少很多;二是經歷上次的高燒,她們都覺得獨自上京還是有個人互相照應比較安全。
交往是山﨑提的,松田只是默許那隻被牽起的手,默認自己給的是山﨑想要的答案。
「歡迎回家。」松田的下班時間跟山﨑的放學時間一模一樣,只是學校在西公司在東,她們只能在家門口會合,在開門前就先迎接彼此的歸來。
入職之後的松田身上就一直帶著一股倦氣,在家的時候不太講話,不談公司的奧客、不談職場的前輩,只有在指導山﨑作業的時候才比較多話。
「那個啊,里奈。」松田才剛放下包包,就打算進廚房忙碌,山﨑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讓她離開。
「怎麼了?」
「要不要考慮把《櫻色》退掉?」
松田太忙了。
山﨑綁著高馬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山﨑的五官開始變得立體,散發著一股幹練的英氣,如果沒有過去的那些回憶,松田才不會相信這樣偉岸的身體裡住著一個小屁孩的靈魂。
「你太累了。」上班對著每個來辦事的人講了一堆話,教自己作業的時候又講了一堆話,就連上台表演都在使用聲帶。
「⋯⋯天ちゃん什麼時候發現的?」被發現秘密的年上渾身不自在,她低喪著視線,不敢跟年下有視線交錯。
「一直都覺得怪怪的。」見松田難得軟了下來,山﨑連忙把她拉進自己的擁抱裡。
「不過可以發現里奈怪怪的我是不是有進步了?」山﨑笑道,明明不是該笑的場合。可是只要一想到松田對自己卸下了防禦,就忍不住地開心。
「謝謝天ちゃん。」松田難得地回擁,一時半刻沒打算鬆手,而山﨑也沒有多說什麼,就這樣靜靜地在她們的家裡抱著。
跟山﨑認識一年多了,正值生長期的高中生在這一年內少說也多了至少五公分。山﨑吻她時低下頭的距離又變長了,所以有什麼山﨑會坐在椅子上撒嬌,要站著的松田擁抱她。
身高差可以用各種方法縮短,但年齡差一旦發現是六歲,就永遠都是六歲。
「不過我還是想繼續在《櫻色》。」松田沒有逞強、她是真的很喜歡在舞台上演出的感覺,只是吉他兼主唱對現在的她來說負擔真的太重了。
松田再一次開口的時候已經拉開了跟山﨑的距離,她毫不避諱地用衣袖抹掉眼角那一滴不小心竄出來的眼淚。
現在的松田在笑,很放心地跟山﨑訴說自己的想法。
「啊不然我來唱啊。」山﨑跟著笑道,說著半認真半胡鬧的提議,仗著身高優勢把松田壓回了客廳的沙發上。
「你先顧好你的段考啦!」
「可是我聽你練習聽太多次了,不用練習就會唱了啊。」
而且自從去了一次Lucky Horses之後,每當《櫻色》有演出,山﨑一定會站在菅井旁邊欣賞,完全沒有缺席過。
山﨑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櫻色》從來都不是松田一個人的,松田說要問問看其他團員的意見,結果意外地獲得全票通過。
還順勢被逼問了一大串跟山﨑的關係,半推半就地承認了自己跟未成年的戀愛關係。
自己明明比山﨑還要大上六歲,可是她越來越覺得比起自己,山﨑更像年上的一方。
她總是可以在第一時間發現自己多讀的疲憊、替自己分擔掉各種煩人的家務,只是待在山﨑旁邊,就是最好的充電了。
*
待在山﨑旁邊就是最好的充電。
松田是這麼想的,但對山﨑來說不是。她們之間一直都有一條名為六歲的鴻溝,松田沒有辦法退後三步,山﨑也沒有辦法前進三步。
遇到奧客的時候,如果守屋有注意到就會來幫忙解圍,可是她不想每次都依靠守屋,花了比平常還要多出三倍的時間,最後還是被抓著空檔前來的守屋拯救。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已經快被自責與憤怒淹沒,腳程比平常還要快,步伐也比平常還要大。
想見山﨑,現在、立刻、馬上。
「我回來了。」山﨑推開家門的時候松田抱著靠枕蜷坐在沙發上,沒有一如既往的「歡迎回家」,松田只是抬頭,咬著一點點嘴唇看著山﨑。
「我、我做了什麼嗎?」山﨑試探地問著,手上的書包應聲落地,她沒有得到松田的回應,連忙跳上了沙發,把年上戀人抱進懷裡。
「不是天ちゃん。」松田沒有再多說,就只是抱著山﨑,山﨑也只能靜靜的抱著。
這是山﨑印象裡松田第一次抱自己抱得用力。
「沒事啦。」她不知道自己被松田抱著多久,一直到松田自己退開,她才敢再一次開口。
「嗯。」是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習慣松田在自己面前的寡言。
「要說說看嗎?」雖然她知道,她根本什麼忙都幫不上。
「已經沒事了,謝謝天ちゃん。」松田扯著笑臉說道,難得願意破費點開外送平台。
她再一次靠上山﨑的肩,洋裝著沒事問著山﨑晚餐叫炸雞桶好不好。外送只有提供她們兩個人絕對吃不完的量,但松田提議山﨑就答應,反正吃不完的食物再冰起來就好。
過不去的情緒也是。
*
「跟天ちゃん怎麼了嗎?」松田沒有想過會從守屋口中聽到關心自己戀情的話語。
她認識的守屋茜很溫柔,但是不諳世事。她震驚,震驚來自守屋的關心,震驚自己的狀況已經差到連守屋都忍不住關心。
「小吵架吧。」說出來之後自己都不信。
她把情緒放進冰箱,即使山﨑已經打開門,她仍然不願將其全盤端出。山﨑還有學校的課業要顧,她是山﨑的戀人,是年紀比山﨑大的同居人,退一萬步她還是山﨑的家教。
「天ちゃん不需要參與我的煩惱。」握著酒杯的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山﨑對自己的關心在今天睡醒後徹底爆炸。
高中生的口氣最開始只是放不下的擔心,可是松田最不需要的就是來自高中生的關心。所以她絕口不提,不提昨天在職場遇到的奧事。
「如果需要道歉的話要趁早喔。」她對山﨑撒了一次又一次的謊,最後她冰在冰箱裡待處理的廚餘沒有來得及拿出來處理,連山﨑準備的關愛便當也因為放了一天而臭酸。
「已經沒事了。」
沒有人相信的句子她說了不下二十次。
「但天ちゃん不是這麼想的,對吧?」
「我比天ちゃん大了六歲,六歲。她才正要開始享受相對自由的大學生活,不用被我這個,被工作束縛的老人綁著。」對著守屋,對山﨑說不出口的反而傾洩而出。
「工作的事不是她現在應該煩惱的。」
山﨑還有大好的未來在等她,完全沒有必要把自己吊死在高中戀情的樹上。
「但戀愛是兩個人的事。」說話的是菅井,菅井像是在附和守屋一樣,平常很少過問大家感情事的店長難得插了嘴。
她順著聲音看過去,菅井身後就站著關心被自己糟蹋的戀人。
啊,原來天臭起臉來還是那麼的俊美。
「我知道我很無能。」
「我不能幫你分擔工作的煩惱,我知道我根本幫不上忙。」松田沒有看漏,山﨑眼角的那一抹濕漉。
「但至少,讓我接住你的情緒啊。」然後山﨑朝她伸出了手,把主動權交給她。
她的戀人在苦笑,那是她見過最醜的山﨑天。
「對不起⋯⋯」她終於把那盤快餿掉的炸雞端出冰箱,對著沒有趁熱將其解決而道歉。
也對被自己拒於門外的戀人道歉。
「比起道歉我比較想聽道謝喔。」山崎的回擁她,山﨑的擁抱一直都讓她感到心安及放鬆。
那是山﨑不知道的,自己的存在對於松田來說,遠比她自己所想的還要巨大。
謝謝,天。
*
松田靠在自己身上的時間變多了。
「里奈。」她手上握著搖桿,電視上映著的是她的遊戲畫面,她的腿被攤在沙發上滑手機的松田當成枕頭。
「嗯?」松田慵懶地應聲,山﨑聽不出她是不是有什麼煩惱。
「⋯⋯」
「怎麼了?」她以為山﨑沒聽到自己發出的聲音,於是又懶懶地反問了一次。
「有事要說喔。」
「嗯?」這下換松田不懂了。
「有事要跟我說,雖然我只能聽。」螢幕的血條歸零,於是山﨑索性就把遊戲直接關了。
反正在確定戀人的狀況之前她根本無法專心。
「沒事啊?」松田坐起身,不解地看著山﨑。
「你最近⋯⋯呃⋯⋯很黏?」山﨑斟酌著用詞,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把那股違和感表達清楚。
「不喜歡?」松田反問,山﨑立刻就讀出了藏在反問裡的意思。
「沒、沒有⋯⋯只是擔心你是不是又憋著。」
畢竟上次松田主動擁抱自己的時候,工作遇到了讓她糾結很久的坎。
「天。」
「是?」松田的語氣太過正經,嚇得山﨑連忙做挺了背脊。
「我答應你了,會跟你分享我的所有不開心。」
「所以不要擔心,好嗎?」她的臉被嬌小的年上捧著,松田講的話不容質疑,可是完全感受不到其中有任何類似於生氣的負面情緒。
「對我來說只要靠在妳旁邊就是充電了。」她抱了上去,闔上了眼。
松田從來都不是外向的人,她只是迫於環境強迫自己成為人見人愛的松田里奈。
是山﨑讓她可以舒服的做自己,山﨑會接受她最糟糕的那面,她不用藏,在山﨑面前她不用再飾演活潑外向的松田里奈。
「那就好。」出乎意料地沒有任何追問,山﨑只是抱緊她,偷偷揚著嘴角開心。
*
「我的畢業典禮你可以請假嗎?」
「伯父伯母不去嗎?」
「會啊,但我想要你來。」山﨑手上是櫻色的邀請卡。
她要以什麼身分去?同居人?家教老師?團員?戀人?
「我問看看。」邀請函上的敬邀家長刺痛著松田,她不是山﨑的誰,至少明面上不是。
她愛著的人接下來依然會待在東京求學,甚至錄取的大學在地下鐵車程八站的地方,連轉乘都不需要。可是她就是覺得不踏實,她在最穩定的地方上班,穩定地還著學貸繳著房租,在固定時間上班、下班,可是她就是覺得不踏實。
她沒有辦法勾勒出山﨑的未來身旁站著自己的樣子。
「我希望你可以來。」山﨑抱住了她,語氣是從沒聽過的懇求。
「我會去請看看,但不能保證喔。」
「嗯。」
那時候的山﨑像是清楚她的不安一樣,擅自握住了她的手。
所以她在下一個工作日便鼓起勇氣預約了一個特休,主管沒有過問也沒有猶豫就同意了。那天山﨑難得地在她的午休時間撥了電話給她,閒聊了好大一圈才問她的假有沒有被准許。
對十八歲的青少年來說,畢業典禮果然是人生的大事吧,想讓重要的人見證,想跟重要的人一起,所以才會有什麼第二顆鈕扣的青澀愛情故事存在。
守屋請連續五天的長假是在松田提出特休的一週後,山﨑畢業典禮的前一個週五。
那天回家之後山﨑雀躍的神情刻在松田的記憶裡,山﨑對自己將出席她這個階段的人生大事感到喜悅,可是她卻還是沒有準備好成為山﨑重要的人。
她被主管請去辦公室商量能不能換一天請假的時候,鬆了一口氣。明明主管不斷重複著要她不用勉強,就算還是要請那天的假也沒關係,再多請人來支援就好,只是要確認而已。
對松田來說,守屋的假單卻像她一直在找的浮木一樣,成了她夢寐以求的藉口。
*
畢業典禮後山﨑就不需要到校了,松田以為她會跟家人一起回大阪,跟她好久不見的妹妹們一起放假休憩。
知道山﨑其實是家裡的老大也是最近的事,山﨑對畢業典禮的期待遠遠超出松田想像。高中生迫不及待地想把她的家教介紹給家人認識,也熱情地在家裡先一步把自己的家人介紹給珍視的愛人認識。
「為什麼沒來。」毫無防備的松田推開家門迎來的不是那個讓她放鬆的歡迎回家。
山﨑在哭,可是睜著眼睛在忍耐。
「茜さん請假了,主管請我回去上班。」她迴避著山﨑的視線,把自己的包包放在玄關,以洗手的名義躲進了廚房,背對山﨑。
「你說可以請假的。」
「茜さん,挺突然的。」
「松田里奈,茜さん請了整整一週你不要騙我不知道。」
拙劣的藉口從來都只能騙過自己。
「對不起。」水嘩啦嘩啦地流,她放任冰水打濕自己的手,壓了洗手乳之後便搓著手上的每一個紋路,細細搓過每一個指節與甲縫。
「我不要聽那個!」那是松田第一次聽到山﨑的咆哮。
「⋯⋯對不起。」那是松田現在唯一能說出口的話。
她預想過各種山﨑可能會出現的各種反應,但想破了頭也沒結論山﨑最後會怎麼樣。
她對於自己在山﨑心中的重量完全沒底。
啪了好大一聲,臥室的門被山﨑甩上,無處宣洩的憤怒險些在租來的小公寓裡留下了傷痕。
嘩啦啦的水聲終於結束,松田整個人無力地蹲坐在地上,除了對不起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對山﨑說什麼。
今天沒有團練,山﨑大概晚餐時間也不會從房間裡出來,但是明天在Lucky Horses有一場演出,她們的冷戰也不可能持續多久。
*
「天ちゃん的畢業典禮也是今天吧?」自從守屋開始出現在Lucky Horses之後,總是常常一針見血地戳到松田痛楚。
「昨天,還在記恨我沒有到。」她趴在桌上,對著守屋委屈地說道。
一直到今天山﨑都沒有跟自己說話,也沒有回應自己發起的對話。
昨天的晚餐是山﨑叫的外送,她難得的沒有詢問自己的意見,但還是訂了兩人份的外送。
在山﨑無言的施壓下,她們依然同床,松田想說點什麼,最後卻只有晚安能說出口。
「啊⋯⋯抱歉。」這不是守屋的問題,松田是最清楚的。
更何況她也沒有自信,如果守屋沒有請假,自己就不會臨陣脫逃。
「里奈,總彩。」聽到山﨑的聲音松田瞬間定住,她好想哭,好想再躲起來,可是山﨑抓住了她的手腕,沒有打算再給她逃跑的機會。
休息室的門關著,山﨑沒有推開門,依舊抓著她的手在門口站著。
她們無聲對峙,最後是山﨑先軟下了態度。
「我想要知道里奈的想法。」她吞吞吐吐地說道,大概在這一天之內也自己思考了很多。
山﨑天從來都成熟得可怕,這點她一直都是最清楚的。
「回家之後我們聊一下吧?」明明山﨑沒有錯,卻還是顧慮著自己,詢問著自己的意見。
「天⋯⋯」自己委屈,被自己放鳥的山﨑又何嘗不委屈?
忍耐到了極限,她抱住了山﨑,嘴裡呢喃著一次山﨑聽不懂的抱歉。
「我也有問題啦⋯⋯演出結束之後回家再說吧。嗯?」山﨑終於回到了松田熟悉的那個狀態,眼淚稀裡嘩啦落下,這是她第一次在山﨑面前大哭。
跟與山﨑分開擺在一起,奧客瞬間變得和藹了起來。
「再抱一下。」她厚著臉皮央求。
「完全沒問題喔。」山﨑回握住她的手,大肚地應允。
*
啊,距離畢業典禮還有多少天?從那天起又有什麼事物會改變呢?只是經過的地方變了嗎?還是只是多了新的朋友?
這是第一次在大沼不在的情況下演奏桜月,是第一次她們的友香さん在台上演奏,是第一次山﨑天在演唱的時候忍不住哽了咽。
所有人都知道桜月是大沼因為暗戀對象而譜出的歌曲,可是山﨑第一次覺得,原來桜月寫的不完全只是大沼。
還留著什麼重要的東西,就開始被稱作大人了。
她在昨天擺脫了高中生的身分,卻在昨天跟戀人鬧了一個天大的脾氣。這樣的自己足夠資格被稱作大人了嗎?又有資格站在松田里奈的身邊嗎?
自己的聲音經過麥克風被音響放大數倍,松田替自己唱著和聲,她知道如果這時候轉過頭看向松田,自己一定會忍不住落淚。
森田的鼓震動著她的心跳,井上的貝斯跟森田的節奏總是合拍得讓人起雞皮疙瘩,她聽得到菅井的手指在鍵盤上跌倒,談岔了音但不影響曲子進行。
大人⋯⋯嗎。
她終究還是看向了松田,而松田也在看她。她的戀人剛剛哭完了就恢復了大家熟悉的那個松田里奈,到是她自己,又開始胡思亂想了起來。
松田像是早就看穿了她的煩惱,她的手指忙著在吉他上奔波,沒有辦法牽住她的慌亂,可是松田看著她,跟著她一起唱起了主旋律,彷彿在告訴她,不管怎樣她們都是一起的。
曲終燈暗,她們在散場後立刻就離開了Lucky Horses,松田牽著她,她也牽著松田。
果然即使高中畢業了,自己仍然是小孩子啊。
「里奈。」山﨑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
「我想,就算高中畢業了,在某些人眼裡我還是小孩。」
「可是對我妹妹來說我是姊姊,對法律來說我十八歲了,我是成年人了。」
「對我來說,里奈就是里奈,不是二十四歲、不是家教老師、不是銀行行員。」
她們都太糾結了。
「我們不要再糾結年紀了好不好?」松田打斷了她。
「我之前一直覺得,我的年紀比你大,就應該表現出成年人該有的樣子。」
「可是其實在某些事上你根本就比我還成熟,我也不是沒有受到你的照顧過。」
「天就是天,是我的山﨑天。」松田背上還揹著吉他,近十二點的路上沒有什麼人車,只有路燈灑在她們身上。
「好,以後誰再提年紀就罰一千。」山﨑笑著抱住了松田,歷經了超過二十四小時的冷戰才終於畫上句點。
她墊起腳尖,第一次在戶外吻上了戀人的唇,月光星星都沒有她們耀眼。
然而她們就只是一對平凡的,相互扶持著的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