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詳被曬得乾燥的忘川草,一縷一縷將草料分好,細心地擺放在手心。手指拂過乾裂的草莖,隱約的聲音從深處冒出——像是記憶的氣泡,一顆一顆浮上來。我不緊不慢捏起一束,與頭上髮絲接在一塊兒,交錯成辮,這長長的辮髮看起來倒是洋氣。
隨著髮辮一圈圈編織向前,我從前的記憶開始模糊,面前的一切成了流動的影像。再打個結,末端留下三吋給下一段故事。恍惚看著往來成群要投生的靈魂,來來去去,只剩我─順利壽終正寢的老婆婆。
當初我自認一輩子百般通透,了無遺憾闔上雙眼,未料過橋就沒那麼俐落,孟婆湯一喝就吐,完全無法順利下嚥。該洗掉的記憶異常頑強,商量之下只好採用手動方案:以忘川草為載體,把一生回憶編成髮束,安撫過度嚴肅的大腦─沒事,資料都在,只是編成外掛程式。最後待草束不再有顏色,即可過橋。我最早接合的細絲,早已褪成蒼白,慢慢滲進新束的五彩斑斕:愉快、喜悅、憤怒、悲傷。每一次全力吶喊的記憶,如今安靜地躺在每一結之間。看著自己垂落的髮束,繞地三圈不止,長長短短地排開。
結與結的縫隙裡,藏著些模糊卻未消散的場景——兄弟姊妹追著螢火蟲、同儕間輕狂的打鬧、叛逆裡的撞牆與無聲、文件邊角皺折、涼茶微溫留在舌尖、滿月落在屋頂、字跡工整藏著小小的飛躍
低頭細瞧,還有
◎錢包裡亮的黃的◎
◎脆的爆的◎奔逃出走◎
◎影子斜暉圓滿◎壁癌凹凸◎
最後那一場無聲的閉眼,我已了無罣礙。指尖輕觸髮結,竟比迴光返照更清晰,時光翻湧不止,若再來一次,我,會編出怎樣的輪迴?
看著我的髮結越來越長,記得的東西總算模糊不清,偶有人經過閒聊,我抬頭跟著碎幾句,低頭也忘得七七八八,看來時間也到了。孟婆說這次肯定會特別調配,高濃度全手作熬製,包準一次通過。於是當我打完辮髮的最後一結,頭髮的色澤透著單純與茫然。
我起身抱著長長的髮,打算再度過橋,孟婆細瞧著我的髮,確認是否褪色完畢,她忽然蹙眉——髮芯處,有一絲暗金光彩,貫穿三分之二的長度。他們皺眉低聲討論,我茫然站在橋邊無奈,還來不及開口詢問,卻見遠處一人越走越近,那個熟悉的人影便越過人群,一身白髮帶著暗金色,走到我眼前——他老了,卻還帶著記憶裡惹人厭的倔強。我萬分優雅轉身奪湯飲盡。
「再也不見。」
「等等。」後面金髮男人走進,他喊:「是媽媽嗎?」
當我打算聽而不聞,走完今生最後一哩路,手卻被拉住:「媽媽。」
養了一輩子的兒子最終見面,竟是在這樣的地方,我悶聲不吭,卻忍不住問:「為甚麼從不來看我?」
兒子走進我跟前,仔細瞧著我的臉龐,他說:「當時太年輕了,我就想為自己人生好好活一次,覺得你礙著我自由了,對不起。」
我記憶已經淡薄得半句話都快想不起來了,卻仍然記得我的孩子最後一通電話,打也打不通,明明想冷靜卻哽咽:「我說的哪一件事有錯?每個選擇都跟我反著來有意思嗎?」
兒子臉龐年邁,卻再也不見當年的倔強,溫和道:「都我的不對,對不起。」語罷他眼淚也落下了,輕輕靠過來,低聲再說:「謝謝我還能跟你說對不起。」
滴滴答答,頭髮裡的金色落盡,沿著我佝僂的背,落到地上,像一攤沒人清掃的尿液。但沒關係,我說:「沒關係。」或許我停留時間如此漫長,就是為了說這一句沒關係吧。我的兒子,媽媽當了你一輩子的風箏線頭,那就先放在這裡了。
意識淡去,再度抬頭,我已想不起人在哪裡,那裏有光,往那裏去了。
◎看孩子◎南無阿彌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