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處昏黃路燈旁的公園椅凳上,我滑著手機裡的通訊清單,前同事中午聊過了,大學同學下午通過電話,方才打給國中同學。能夠單純支持我的朋友,在一天內刷新完畢,那現在呢,有點累,但還是想打通電話,說那些重複千遍的對話:
「我最近有點不太對」「但我還能撐」「醫生說可以慢慢來」
卻不曉得同樣的收尾要循環幾次──醫生開了一些抗憂鬱的藥給我。
聽對方說「你可以的」、「加油」
我再回一句:「謝謝鼓勵,你也加油啦!」
通話結束。真正的擔憂卻悶在心底,抗憂鬱藥有用嗎?會不會影響我的判斷力?
明天要做的工作還在腦中盤旋,但心裡沉悶,呼吸稍顯不順。我把手機收起,思考是不是報個健身房的課程,聽說多運動就好了,我現在不能倒下,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身體突然喃喃自語:「我想回家躺一下。」
空白一秒,剛剛是我發出來的聲音?怎麼會在路上自言自語,下顎稍微用力,希望控制好自己的臉部表情。收拾東西,撐起右腳準備前行,找家裡旁邊的健身房,卻不受控制,我的左腳邁開來,往樓下麵店的方向前進,等我回過神來,已經自發開口:「老闆,我要燙青菜跟鱸魚湯。」
老闆回:「好,今天這麼早下班?」
我準備例行回一些客套話的時候,卻不自覺說出:「我快累垮了。」
心裡一驚,趕緊調度對身體的掌控權:「沒事,我坐老位置。」
老闆笑了笑,細瞧我一眼,突然說:「我兒子以前工作壓力太大,明明撐不下去還嘴硬,最後生一場大病才改頭換面。」並指了指對面:「辭職以後在對面推餐車,沒事休假就出去玩。」
我看著對面漆黑的騎樓,有一台餐車停著,塑膠布蓋得潦草,上面寫:
「休攤一周,老闆去澎湖玩。」
熱湯端上,霧氣瀰漫,我推著眼鏡,感覺腸胃疾呼一口熱湯。眼鏡霧得看不清餐車與老闆,緊抿雙唇,卻抵不過想說話的嘴:「老闆,我好想休息,也想去澎湖,想在海邊待一陣子,醫生說我憂鬱症,怎麼辦?」
說罷一陣頹然,憋不住了,好累,沒辦法再保持最精準的微笑。雙腿原地時不時抖動,肩膀緊縮,像一顆還在掙扎落地的籃球。
老闆走近,端了碗滷肉飯放到桌上:
「每天進來吃飯的人很多,誰會真的記得誰?大家吃完就走了。那時候我就跟我兒子說:『沒有人在看你啦,別鑽牛角尖,累垮了只有你知道。』」
老闆起身接著道:「吃飽飯又是新的一天了。」
我大概是笑了一下,也不想回話,嘴巴像是自動導航,細嚼慢嚥原本只要十分鐘的晚餐,沒辦法再快了。突然喪失和身體對抗的念頭,瞟到手機最新訊息:「晚上12點前可以交進度嗎?」
我袖口捲上來:「明天下班前吧,感謝。」
把頂置的群組一一取消,關閉提醒。順手將碗放回櫃檯,向老闆點了點頭。
老闆說:「要不要明天也來吃飯?」
我回:「好啊,謝謝你。」
轉身走出麵店,晚風微冷,但我沒有把外套拉起來。邁著不明所以的步伐,大概是往家的地方去,誰知道呢?心裡調出畢業旅行的澎湖海景,哼著歌,聽見海風的觸感。
突然又蹦出一句:「我不想吃藥。」
抬頭看著天空:「那我們不吃。」
接下來的人生,由你決定,我的好夥伴──相處29年的身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