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下著雨,然而雨水都讓茂密的竹林給擋了下來,只剩下滴滴答答的雨聲滲入。儘管如此,濕氣使得空氣中仍然透著入骨的冰寒。
「我…覺得…他一定凍死在路上了…不如…別找了…?」
獵書家少女抱著胸,牙齒打顫。
「死要見屍。我得將他挫骨揚灰。」
鎧甲騎士說得平靜,彷彿只是在談論今早入手的檀木躺椅要擺哪裡。
「你…為什麼…那麼在乎…這地方…」少女問:「這裡早就已經…荒廢多年…哈啾!這裡甚麼都沒有,除了詛咒…陷阱機關…還有鬼魂亡靈…」
說到一半,少女歪頭想了想。
「對啦,還有寶藏,但你顯然不是為了寶藏…哈啾!」
戰事沒有繼續回答,他來到叉路處。左邊是向陰下坡,右邊是向陽的上坡,但兩邊一樣陰森濕冷。騎士推了推少女。
「他往哪邊走了?」
「我是獵書家,狩獵的是書,你看過書會走路嗎?我怎麼知道!」
騎士抽出劍。
「但是我偶爾還是會跟蹤書商,所以人形生物的蹤跡我還是有辦法辨識的,這邊請…」
他們走了向陽的道路。倒不是因為少女真的發現了足跡,而是她早就知道向陰的那條道路已經遭到坍方封閉。這些資訊,也都作為偷渡的報酬給了那位陌生男人。
說來那位男人也很神祕。他自稱來自東方的島國,需要借用莊園內的強大力量。關於莊園的傳說很多,謊言也多,說要來莊園取得某種神器卻再也下落不明的人更多,那個人可能也會落得相同命運。反正莊園的主人已經消失很久了,那些古老力量如何被濫用,照理說也沒人在乎才對。
但眼前的這名騎士在乎。
「對了,我忽然想到,我們都還沒自我介紹呢。先說好了,我叫莎拉林。你叫甚麼?」
少女想著,如果他們的事蹟被寫成一篇小說,到現在都還沒提到名字,應該會很不方便。
騎士忽然聽下腳步,望向遠方的山峰。
「素鮭。」
騎士吐出這個單字,起初,莎拉林還沒意識到這是個名字,後來聽出來了,素是潔白的意思,鮭則是某種魚。
「哇,真是好名字呢…」
莎拉林言不由衷地說,心底尋思到底是哪一國的名字會取成這樣。
此時他們走出了森林小徑,來到了滿是草原的邊坡。碎岩小徑依然蜿蜒向上,綿綿陰雨讓草地水氣飽滿。白色的水霧像是幽靈水熊蟲,懶洋洋地爬過山坡。一幅如畫的美景在前,縱使是現在的莎拉林,也忍不住感嘆,人生能來過這山丘也是一大幸運。
他們登上山坡,來到一片臺地,也終於照到和煦的陽光,甚至依稀可見遠方山峰間掛著一彎彩虹。這片高地處處豎立著墓碑,臺地的中央,有一座用頁岩砌成的古老守靈室。碎石穿過墓地,通向守靈室的唯一的入口。
莎拉林正要走進墓地,卻被素鮭一手擋住。
「注意腳下。」
但來不及了。少女一隻腳跨進墓地的瞬間,數條1至3根手指粗的藤蔓飛出來,纏住她的腳。
「蛤?甚麼?這甚麼啦?」
騎士從他身後抱住腹部向後拉,怎料藤蔓也毫不客氣,使盡想把她拖進泥土,整個身子向下滑,所幸騎士的雙臂卡住少女那還算雄偉的胸部,勉為其難地穩住身子。
暗綠中帶有深紫經絡的藤蔓觸手,纏住少女的雙腳,不斷往陰影處鑽,且力道卻強勁無比,騎士必須使盡全力才能與之抗衡。有的觸手帶有詭異的噴口,毫無廉恥地直接往他們兩個身上噴出白色地汁液。沒多久,兩人充滿滑溜溜的草汁,使得糾纏的態勢變得更難維持。
「等等…你在摸哪裡啦!」
如果這句話是喊給騎士聽的,那就只是一齣色情喜劇。可惜,這句話是喊給藤蔓聽的。
觸手先是鑽進她的靴子,接著企圖進攻褲管內。少女每踢掉一根觸手,就有另一根觸手補上。不一會兒,她的靴子就被扒下,沉入草叢之中,她的皮褲也被扯破一小截。
「喂!臭騎士,我可是被你逼來的,如今在這裡沒了,我可是做鬼也饒不了你,快拉我出去!」
騎士很想騰出手抽劍斬斷煩人的觸手,但滑溜的汁液讓他光是抱住少女就已經很吃力。得寸進尺的藤蔓還深入了騎士的盔甲內,用怪力扯掉腿部地板假,並纏住他的下體。
「好色草是一種膽小的草。」素鮭說道:「他們一個眼神就會被嚇到,現在會如此猖狂,應該試長年野放,疏於打理所致。」
縱使是訓練有素的戰鬥員,恐怕都無法因此而分心。騎士不得不蹲下來,用大腿和小腿假住其中幾條觸手,以阻止不斷蔓延的侵犯。
「所以說,趕快把我拉出去啦!這是園丁評估除草外包價格的時候嗎!?」
素鮭仍然緊抱莎拉林,但卻緊閉雙眼,讓自己進入極端的專注狀態。
忽然間,由似似氣非氣白煙所組成的三道人影,從素鮭身上分離出來。是三道騎士的分身。他們飄到空中,各自抽劍,朝藤蔓觸手各砍一刀。儘管觸手並沒有受傷,卻像是被砍著一般吃痛發抖。接著又一名鬼影騎士現形,舉著巨斧狠狠砍了藤蔓一刀,然後再出現數名弓箭手,跳到空中,向墓草射出火焰箭矢。
此時的觸手藤蔓受到多重的精神威嚇,紛紛收手。有幾根觸手甚至嚇到萎靡枯槁。素鮭乘勝追擊,把莎拉林甩到安全區域後,舉劍砍向來不及撤退的觸手,噴出噁心的暗綠草汁。
素鮭放膽踏入墓地。此刻居然沒有觸手再度攻擊。取而代之的,是這些好色草在碎石步道旁,綻放出一朵朵洋紅色的臣服之花。素鮭隨手摘了一朵,瞪了一眼,然後無情捏碎。
「浪費了一點時間。」素鮭冷道。
他把因為好色草地攻擊而支離破碎的板假拆下,洩憤式地丟向草叢,把腰帶重新繫好,在清理劍刃的汁液後,收回劍鞘汁中。在方才的戰鬥中,有根觸手卡在了頭盔的眼罩。怎麼拔都拔不下來。他索性也把他丟了。
此時,騎士終於露出完整的面貌。是一張俊俏深邃的容顏,帶有黑色的長捲髮。從膚色上看起來是南方血統,瞳孔則是稀有的紫色。
莎拉林狼狽起身。她小腿肚以下的裝備都被吞噬,所幸該遮的地方都還是遮好了。餘悸猶存的少女謹慎踏著騎士走過的道路,顯然是安全了。
「喂,我不覺得那個人…」
對,不健忘的話,他們本來是追著某個已經先來一步的闖入者。
「…在這種變態的植物伺候之下,那個人不可能活下來的。」
「好色草雖然好色,但不吃人。他會受到極大的痛苦,但會活者。」
騎士仍然闊步向前,走向守靈室的大門。
那是一扇薄薄的木門,感覺光憑騎士一己之力,就能輕鬆踹開。然而幾百年下來,似乎從未有人有辦法抵達此門…
除了不久以前。
門沒有鎖,從地板上的滑痕,可以推斷不久前的確有個人「爬」進守靈室。素鮭推開門,只見一名光溜溜的男子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死…死…死掉了!他死掉啦!死人啦,啊啊啊啊啊」
獵書家歇斯底里大叫。
騎士跪男子身旁,把他翻了過來。從面容上,約莫也只是剛成年的年紀。他全身上下都是好色草的觸手造成的勒痕,嘴邊則有白色汁液緩緩滑落。
接著就發生少女想都沒想過的畫面。
騎士捧起男子的頭,先是用手指戳進他的嘴巴翻攪,接著毫不猶豫嘴對嘴「親吻」了起來…或說是「吸允」,試圖從男子的嘴巴吸出那些白色汁液。
「咳咳…咳咳…嘔…」
終於,男子活了過來,他不斷咳嗽,同時夾帶著乾嘔,弓起身子趴在地上,最後大口大口喘著氣。
騎士看著這一幕,臉上忽然歪嘴一笑,雖然稍縱即逝,卻也被獵書家的眼睛捕捉了下來。
「好色草汁是很好的營養品,一小瓶就可以抵上兩三天的乾糧。所以好色草不會殺人,除非被草汁給噎死。」
男子嘔了一陣子,終於平靜下來。他扭頭瞪了騎士,又瞪了少女一眼,最後搖搖晃晃起身。
「你…你們…好大的膽子…咳咳…跟蹤我!」
他擺起架子,然而跟他狼狽的模樣,也就是全身赤裸,還沾滿噁心黏液的樣子,使他無法展現任何威嚴。
「破書小偷!我早就警告你,你儘管偷你的破書,不准跟上來!你違反了契約,我要收回你的報酬!」
「欸,我們救了你耶!雖然我甚麼都沒做…而且我也不是自願的啊!是這個…」
少女指著騎士。
男子也看向騎士,彷彿現在才注意到他。
然後騎士,像是現在才想起甚麼,一把手掐住男子的脖子往上提。
「嗚…啊…你…你幹甚…」
「你是誰?為什麼要找這個聖所?」
素鮭另一隻手指著守靈室的盡頭,那是一座毫不起眼,標準的塔比錫多式
祭壇。
「你竟敢…我可…是…嗚…」
男子眼神上吊,眼看就要昏厥過去。
「那個…素鮭先生?是這樣念吧?我覺得你要放他下來,他才能說話。」
素鮭瞄了她一眼隨即鬆手,男子硬生生跌在地板上。
男子又咳了幾聲,大口喘著氣,連滾帶爬到了牆邊,盡可能遠離騎士。
「我…我這輩子從沒…受到那麼大的羞辱。你要知道…我…我可是…嘉德‧阿維亞島的夢火氏族的長子,夢火龍多!記住這個名字!這可是即將征服穆蘇西亞的男人!啊!」
即將征服穆蘇西亞的那個男人,被素鮭一腳踩在臉上。
「回答問題。」
騎士冷冷地說。
男子嗚噎了一聲,全身縮成一團。方才囂張的氣焰彷若被寒風颳過的殘火,瞬間煙消雲散。
「我是…我來追尋…聖祖的力量。」
他畏畏縮縮說著。
「在我們的島上,流傳著一則不容置疑的說法:革命需要聖祖的魔法,那怕是一丁點,都能能統治全島,乃至世界。我們氏族,是古老血脈的後裔,卻也是最弱小的。我想說…原本我以為…只要我拿到聖祖的器皿…」
「聖祖…聖祖?聖祖!」
獵書家反覆咀嚼這個詞。
「神聖的祖先?你的祖先在這?在帕斯塔山的歐姆萊特莊園?」
莎拉林彷彿捧著一本空氣書那般,把手舉到眼前,掌心向上,另一隻手飛快翻找。她的眼神發亮,好像是找到甚麼寶藏那般,比找到一整座上古舊書攤來得興奮。
「這裡!」
她大喊。食指與中指併攏,指著不存在的書頁。
「盜賊團後裔的可能性──三大嫡系:『謁星者』瀰洛、『消失的帳房』阿爾頌恩,以及真實性頗具爭議,目前還活耀在河岸地的『盜王』葉辛亞!這是唯三被認為可能是歐姆盜賊團的遺族。但…沒有一個跑到那個嘉甚麼島的…等等,嘉德‧阿維亞?魔語中,以美麗為名的那座島?不對…那這樣的話所謂的聖祖不就是…」
她闔起空氣書,張著圓盤似的大眼瞪著躺在地上的男子。
「別開玩笑了…魔王的…」
然後她皺起眉頭,露出既失望又不可置信,富有不屑與鄙視的表情。
「後裔?」
「哈哈哈哈哈!」
男子忽然笑了起來。
「驕傲吧,偷書賊!我肯定你對歷史的淵博。沒錯!我是,我就是,ㄇㄨ…喔嗚,拜託不要,啊!」
素鮭先是踹了男子的肚子,接著毫不留情地,又往他地跨下踩下去。
「你會為此付出代價…哎呀…」
騎士像是拎小貓那樣,把男子拎了起來,摔到祭壇前面,接著抽出見,底在他的脖子上。
「如果你是那位大人的子嗣,那就好辦。」
「你都稱呼他是大人了,還這樣對我!」
「那位大人最‧喜‧歡折磨自己的孩子。」
這下子,確定了!這傢伙真的是魔王的信徒,他早該猜到,哪個奇怪名字…
獵書家少女內心哀號著。她一方面很想逃跑,但一方面…
她又忽然很想見證這一切…
該死的好奇心!
「既然你擁有那位大人的血脈,也隻身來到此地,你一定知道,歐姆萊特對那位大人而言代表著甚麼,而這裡又埋藏著甚麼。」
「哼,我才…不,你在說甚麼?我不知道啊!」
「說謊!」
莎拉林駁斥道。
「這一路上你講了不少盜賊團的事蹟,以及歐姆萊特莊園的故事。你分明瞭若指掌。我原以為你覬覦的是盜賊團的寶藏。但如果你是魔王的後裔,那一切都說得通了,因為…」
少女深吸了一口氣。
「魔王…曾經的帝國少年!在他風光踏入皇都之前,來自馬卡隆尼亞,遺座由燃燈‧歸心所建立的孤兒院!」
她打開一本空氣書,讓書頁朝外展示著。
「魔王,與歐姆雷特‧達‧馬卡隆尼亞盜賊團真正的關係,不是縱容、不是寵溺,是因為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