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 Production I.G 製作改編的《怪獸 8 號》,曾被譽為「最後的王道漫畫」。隨著時代更迭,在這個快速變遷、以流量為優先的世代,「王道」一詞似乎早已褪色,「友情」、「熱血(努力)」和「勝利」都不再是當紅作品的核心元素,主角也不再只是單純、平凡的少年。《葬送的芙莉蓮》裡是一名長壽的精靈想了解人類,《迷宮飯》裡是一名癡迷於魔物的人想嚐盡所有魔物料理,《咒術迴戰》裡是一名少年追尋著正確的死亡。而《怪獸 8 號》裡的卡夫卡,彷彿回到十年前的漫畫作品般,單純地為了實現童年時與米娜的約定,義無反顧地憑著正直與善良向前,與「變形」的際遇拼搏,最終走上拯救世界的英雄道路。
角色是作品的靈魂,而《怪獸 8 號》想在王道式微的現今,證明純粹的友情、努力、勝利能夠走下去,在主角的設定與選擇上,試圖牽起傳統與新世代之間的連繫,為整部作品定下基調,並展示蘊含其中的初衷與期望。
卡夫卡並非是 18 歲的少年,而是一位 32 歲的社畜大叔;他也並非光鮮亮麗、神采飛揚的戰鬥人員,而是個在戰鬥過後處理怪獸屍體的,沒人在意的清潔工。以此作為出發點,《怪獸 8 號》的切入角度十分有意思,捨棄好萊塢式的超級英雄氛圍,鋪就前往王道熱血的道路,而是讓主角已落魄形象登場,但如此定位,更能與時代共鳴──當年看著王道作品的觀眾,如今也都長大,成為了和卡夫卡一樣的社會人士了。日復一日,做著不起眼、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愛的工作,歲月就像巨大的齒輪,將單純、熱血地為夢想一路狂奔的身影碾壓殆盡,最終消逝在自己生活的世界中。
直到那隻怪獸意外地出現,除了在外貌上,也給予卡夫卡魯蛇般的命運和心境一次「變形」的機會。整部作品就像期許自身能成為那隻特別的怪獸,呼喚著早已長大的觀眾,一同回到最初的王道世界去戰鬥、冒險、追夢。
「所謂的追夢,就是做著最重要、最難以割捨的事,卻不斷地被別人超越。不過卻也讓人熱血沸騰到足以將這些事拋諸腦後呢。」
因此,故事序幕即使以面對夢想與現實之間的放棄掙扎,來彰顯出那份純粹的追夢熱血,多少有些過於典型、以致無趣(相較於同時期的當紅作品),可在一眾由高中生擔任英雄、拯救世界的景色中,一名大叔在不斷被歲月超越的殘酷現實裡仍一路狂奔,只為努力翻轉自身命運──這一抹異色格外顯眼且熱血,足以彌補其在同類型題材的作品當中略顯平凡的缺點;而以另一種層面來看,這也正是獨屬「王道」的醍醐味,讓人願意再給它一次往前嘗試的機會。
不過這一切最靈魂的底色,若是沒有豐足細膩的人物刻畫與世界觀支撐,最後也只會再次消逝,落入過往的窠臼。
Production I.G 在製作改編動畫上十分明白這一點,因此在無法大幅更動劇情的情況下,原創了些許情節,潤飾劇情之間的銜接,製造情緒、整體節奏的緩衝空間。除此之外,在日本成熟且獨特的怪獸文化基礎上,更最大程度地拓展了作品的怪獸魅力與可能性。
無論是邀請擁有豐富特攝經驗的 Khara 擔任怪獸設計和「討伐作戰」監修;或是找來隸屬庵野秀明的 Studio Khara 的導演吉崎響,負責製作偏寫實感的數位藝術 OP;黃金陣容還有知名的美術導演木村真二,負責打造細緻真實的怪獸世界,以獨特、高度文明發展下略帶殘破與混亂的美術設計,展現出人類與怪獸並存已久的社會面貌。許多在原作中只用文字描述的背景,動畫都盡力用鏡頭去說明,詳實卡夫卡生活的背景,以及圍繞於怪獸的生態和產業鍊。
然而,即使動畫進一步完善防衛隊討伐怪獸的體制與流程,認真、細心補上作品的血肉,可故事似乎並不打算深入發揮賦予在主角卡夫卡身上的特質,以及在怪獸屍體清潔方面的產業發展。或許就如劇中台詞所說的一樣,對王道熱血所能做的詮釋與塑造,總是那些難以割捨的俗套、老梗,加上追求奔往新世代的懷抱,使得一切都稍顯急於求成,無法將浸於「王道」的這抹異色釀出醇香滋味。
從卡夫卡變形為怪獸,到加入防衛隊,再到真實身份曝光,第一季情節轉變之間快速,確實觀感俐落豪爽,十分符合現代社會的快節奏,讓人深刻感受到刺激、熱血。不過也正因如此,整體敘事似乎缺乏了輕重緩急,故事的實際進展也在引人注目的快節奏中顯得緩慢。
在不斷發生的怪獸對抗中,情節設計固然經典,同時亦不夠細膩,沒有給予人物的的成長曲線和劇情厚度足夠累積形塑的空間。即使有,也僅限於將角色形象與心路歷程藉熱血台詞和直白的獨白、回憶展現,使得人設表面和標籤過於淺白。更重要的是,人物彼此之間的情感流轉過度依賴台詞,無從得見角色彼此在互動中產生更加具體、深層的關係與影響,群像上的刻畫並不豐富多彩──而這對於一個以「王道」(友情、努力、勝利)為基底的作品來說,似乎有些可惜。
因為所謂的王道經典,有時也象徵著好猜、可預料,但這正是其越陳越香的奇異魅力所在,就像紀錄片一樣,不會因為早已知道的歷史與結局而不值得觀賞,王道作品的精髓與靈魂始終在於「人物」身上,並不會因為劇情發展過於直線,而喪失好看的可能性──《怪獸 8 號》開頭之所以吸引人的原因便在此,可一味追求熱血、刺激、娛樂性強的「好看」畫面與情節,卻讓它忽略了作品本質最核心的部分:人物刻劃。
特別是主角卡夫卡,這讓他的性格描繪停留在一個曖昧模糊的狀態。
初登場時,卡夫卡的形象是一位 32 歲的社畜大叔,不過隨著劇情開展,能夠看見他的言行舉止,經常出現大量插科打諢的表演,也許有一部分是為了平衡怪獸災難帶來的嚴肅氛圍,以及這同時也是動畫中常見的漫符表現的體現。但無論是基於何種目的,最終營造而出的人物氣質,其實與普遍少年漫畫中的 18 歲主角的刻畫別無二致。
有時候,卡夫卡沒有人們眼中「大人」該有的成熟、可靠,但卡夫卡既不是年輕人,也非大人,如此遊走於兩端的結果,喜歡與否,成功與否,評判因人而異。只是望著卡夫卡在面對放棄和變形命運時,仍死咬著夢想不放;他在掙扎中逐漸感受到自己不再年輕時,仍決定堵上至今人生的一切,這樣認真和不甘,或許有人會看見這幼稚的身姿似乎折射出某種隱藏於人生的幽微,那是難以啟齒的──年紀大了就應該變得更成熟嗎?到底怎樣才是一個大人該有的模樣?也許在內心的某個角落裡,自己仍然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只是期盼成為理想中的大人,裝作大人的樣子,不斷活至現在。
對於跟隨王道作品長大的那些大人們,是否也是如此呢?
「我不覺得放棄是件壞事,但自欺欺人並不是件好事。」
在第一集中卡夫卡的對白,儼然像是對著那個不知從何時起,就從追夢的列車上離去的小時候的自己喊話。他一直站在空無一人的月台裡,望著在歲月齒輪的驅動下逐漸駛離的列車無奈嘆氣:「為什麼,我會站在這一邊啊?」因為認清能力有限,因為總是以「長大了不該再做夢」為由而放棄,聽起來實際、務實、合理,但這些也都沒有比對自己真誠還來得重要。
真誠所帶來的力量,並非是一種奇蹟,而是在錯過與後悔後誕生的勇氣與善良。
因此,它讓卡夫卡選擇下定決心,讓那個孤身一人的孩子有勇氣再次踏上到站的列車,前往追夢、拯救世界(自身)的道路上。同時,成功帶人回到最初純粹的王道世界。
這確實過於美好理想,也可以說從某種切面來探究,《怪獸 8 號》只不過像是回到了過去,而沒有任何改變、創意。然而換個視角來看:對十年前,甚至是更久以前的、那個小時候的自己而言,會不會依然看得開心與喜歡,被這股美好的魅力所吸引呢?這也許是這部作品之所以會被稱作「最後的王道漫畫」的原因所在。
每部作品總是能映照出當下的時代,或許《怪獸 8 號》透過主角卡夫卡偶爾閃爍出的靈魂光點,便是新舊世代潮流之間的變遷與軌跡。這既是給已經長大的人們一部回憶作品,也是給新世代再次感受到傳統魅力的王道作品。
因為長大的終究是成為大人模樣的自己,但無論是十年前的過去還是現在,月台上永遠有對著夢想與世界懷有赤誠、憧憬的人,正要踏上這班名為王道的列車──那是尚未感受、接觸過王道作品的人,也可以是那個內心沒有長大的自己。
「決定是否放棄的人,是我自己。都一把年紀了,還死咬著夢想不放,我也知道自己很不像話,但我已經決定要堵上至今人生的一切。這一次,我絕對不會放棄。」
如今,王道列車依然不放棄地向新世代前行,卡夫卡也不放棄地再給自己一次搭上列車的機會,雖然《怪獸 8 號》在走向動畫一季的旅途中,嘗試著屬於這個時代的「王道」,在難以割捨的友情、努力、勝利之下,尚未有明確清晰的方向與輪廓,不過那抹行在前途未知中,義無反顧地奔往的姿態,倒是早已讓人看見,那熱血的王道本身了。
全文劇照/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