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在行動之前一期一振前去加藤良也的例行諮商門診,意外的遇上了織田未來與一直以來負責他心理諮商師道別的場景。而兩人在注意到他的視線以後反應各有不同,織田未來顯得困窘且夾帶著些微慌亂,而加藤良也則是保持著往常的溫柔笑靨。
他記得鶴丸國永曾經勸過織田未來依她的狀況或許還是進行心理諮商對她相對有好處,但總是相當倔強的同伴卻是怎樣也不肯屈服。
儘管他並不清楚織田未來的過往如何造成她的心理負擔但也因為見到這樣的畫面讓一期一振感到相當訝異。
他對於織田未來如何改變了想法而相當好奇。
在一期一振主動靠近以前,織田未來彷彿下定決心似的走向他,那張清秀的臉龐罕見的漾起一抹慷慨赴義的堅定。
雖然對方這樣的反應讓他非常困惑,但他想如果織田未來不想說的話,他也是不會逼問的。
她一定也有自己的狀況需要去消化,一期一振是能夠理解的。
「你是來諮商的?」
織田未來語氣有些急迫,儘管不大明白她的狀態為何如此反常一期一振也還是老實的給予答覆。而加藤良也則是體貼的讓他們獨處。
「是的,我一直都會定時來一趟算是整理自己的狀態。」
對於織田未來的事情他有許多想要探究的,但一期一振並不想要在對方不願意的狀態下挖掘秘密。
「是嗎。……我來諮商的事情先不要讓鶴丸知道,我的事情我會自己處理的。」
織田未來總是倔強的性子或許打從一開始就將她逼入無法挽回的境地也說不定,有時候一期一振回過頭來總會為此感到可惜——這時候的她已經下定決心了吧。
一期一振儘管對於織田未來反常的表現感到介懷卻也不忍心去揭開對方不願被碰觸的那些隱私。這當下他並沒有考慮太多更深沉的事情。
「我相信未來小姐一定有分寸的,所以請不用擔心。」
一期一振理所當然的啟齒表明自己的想法,然而卻換來對方有些複雜的神情。織田未來並不是一個能夠完美隱藏自己的類型,所以她的不對勁完全不脛而走的被他捕捉到。
但一期一振仍然沒有選擇揭穿。
「……嗯。」
織田未來總是夾帶著強烈生命力的臉龐罕見的染上一絲哀傷,她微微側過頭緊蹙起的眉逐漸拉近彼此的距離,而視線則聚焦在不知名的遠方,好似等待著什麼。
霎時間,一期一振錯以為她是等著遷徙的候鳥,渴望著返回最初的歸所。
但,她想回去哪裡?
一期一振還沒能來得及弄明白織田未來的那些惹他關注的異狀便被她給趕進了加藤良也的諮商室,猶如皚皚白雪般純白色的門板闔上以前,他見到織田未來那雙晶亮的眼眸,依然表現的相當精神。
他這才終於對於織田未來這個人有些概略輪廓的理解。
他想自己和她應該有些相似的地方,諸如她的倔強、不願被他人視為需要協助的人,所以苦撐著也不願意求助,對方這些特質與過去的自己相當雷同,也使得一期一振更能與之產生共鳴。
「我沒想到一期居然和織田小姐認識。如何,都說完了嗎?」
直到加藤良也緩和的嗓音傳入耳膜這才讓他取回注意力,對方溫和的模樣讓他最大限度的感到放鬆。
「是的。真是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加藤良也並沒有與他多談論其他關於織田未來的事情,只是像往常一樣聆聽他並且協助他整理自己的思緒。而一期一振對於即將進行的反自殺活動也沒有向面前這位三日月的舊識多露透一些。
雖然醫療體制總會保障他的隱私,但他還是下意識的覺得不多說或許要好一些。
行動當天一期一振與織田未來為了避免被懷疑身份是分開行動的,而鶴丸國永和鶯丸則是一路跟著他們以確保安全。
一路上一期一振無法壓抑的感到忐忑不安,心拍快速的跳動,好似與他前進的步伐相連,即使停下來也有自己正在行走的錯覺。
現場加上他與織田未來只有五人,而逆境理所當然的給予所有人指示。
他們所採取的自殺方式是服毒,但為了避免被人發覺而被生還,所以自殺地點安排在郊區。
本來就相當憔悴的發起人看上去又更加透明,一期一振在搭上對方所提供的廂型車時,不著痕跡地觀察著。
車上除了他們以外的兩人表情相當淡漠,顯得毫不關心任何事情。他忍不住想,當初他們父母或是藥研是不是都曾有過這樣的模樣呢。
活著雖然是件痛苦的事情,但是一期一振更傾向於用盡全力去戰勝。
他骨子裡就只想著即便跪著爬也要走完全程。
一期一振忍不住望向織田未來,他的同伴在注意到他的視線後只是對他投以安撫性質的微笑。他想不管如何他至少還有同伴能夠一起努力,他並不是孤單的。
而後一期一振不再感到迷惘的將焦距集中在眼前。
他們很快地便抵達逆境所說的不顯眼的廢棄大樓,也確實並不招人注意。
一期一振警戒的四處張望,與此同時逆境也開始進行事前準備,每個人都拿到一份小瓶裝的液體,而逆境接著啟齒說明,「這個是很重要的藥物,請各位千萬別弄丟了。接著就請跟我一起到我們即將一起到達另一個世界的地方吧。」
在逆境的引導下,他們三三兩兩的在雜草叢生的郊外行走著。
一期一振以為對方或許要帶他們到不起眼的深處便打發這場自殺活動,然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棟相當豪華的別墅,儘管看上去沾染了歲月流轉的灰塵,但還是能感受到整理過的痕跡。
「為了讓大家都能一起愉快地到達另一個世界。這是我們特別準備的場所,裡面準備了一些佳餚和美酒,大家好好享受一番,我們大概一小時左右在開始。」
逆境漾起一抹顯得虛弱的笑靨,並且領著所有人踏入相當精緻的建築裡,內部的布置也相當讓人驚艷,看得出來持有者的用心。一期一振不願相信這樣的一棟建築物是用來自殺的。
客廳的中央確實擺設著各式各樣的美食,織田未來像是提醒著他似的輕扯了下他的衣袖,一期一振知道對方的好意。他以眼神示意對方,身旁的同伴這才安心下來。
看著其他幾位毫無生氣的自殺者食用著那些佳餚,一期一振怎樣也不覺得食指大動。
這些人絲毫不在乎周遭亦不關心自身,他也忍不住想,他們挽回這些人的性命究竟是好還是壞呢?他想自己怎樣也找不到一個正確解答吧。
「怎麼都沒吃呢?」
逆境或許是察覺到他與織田未來與其他人的相異處而上前關心,一期一振搖搖頭老實地闡述自己的感受,「我沒有什麼胃口。」
「是嗎?那旁邊這位小姐呢?」
「我出門前才吃過最喜歡的那家餐廳然後把身上的錢都花個精光。現在要我吃東西簡直是折磨,就免了吧。」
織田未來所表現出來的頹廢感實在過於逼真,一期一振忍不住信以為真。直到逆境離開以後,他才恍然回過神理解身旁的同伴只是在演戲的現實。
織田未來趁著死角朝著他露出淘氣的笑容。
他想如果之後有機會,一定要好好建議她可以考慮當個演員。依她的演技一定能夠讓許多人信以為真。
一期一振與織田未來在屋內四處打量,而逆境並沒有任何制止的意思。
期間他們也輪流到廁所傳遞訊息給其他兩位同伴──待到自殺活動要開始以後,他們便要一口氣制止這悖德的行為。
這期間逆境偶爾會與其他人談天,表情也越漸輕鬆開朗,最後甚至帶著滿足的笑靨。
「……那麼,我們也差不多要開始了。希望大家都飽食一頓並且和我一樣由衷的期待接下來的一切。」
逆境帶著溫柔的表情,引領著所有人到另一個房間,裡頭有著各式各樣的高級寢具,他讓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位置迎向死亡到來的瞬間。而他自己也就近選了窗邊的沙發椅,臉上盡是期待。
一期一振撇開自己的目光,等到其他兩人就定位以後,他與織田未來分別找了離他們最近的位置埋伏,等到逆境發號司令以後,他們會在阻止他們自殺的同時也通知其他人支援。在這短短的數秒之間,他能夠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緊張和不安。
深深地吸了口氣,將自己的忐忑壓抑下來。只要努力去做就一定可以有所成果,一期一振努力地說服自己。
「那麼大家都準備好了嗎?如果沒問題的話,等會我會喊乾杯,大家就一起喝了手中的藥物吧,之後就另一個世界見了。很高興能夠與各位一起離開這個噁心的世界!」
在確認所有人都就定位以後,逆境提高音量喊出了指示,同時一期一振也見到鶴丸國永及鶯丸衝上來將自己身旁的自殺者給制伏。而他則是箭步上前意圖奪去逆境手中的毒藥,在瓶口碰觸到對方的唇瓣時,一期一振也拍掉了藥物。
逆境一臉驚慌地望向他以及檢視整個空間,那本就蒼白的幾乎透明的面容顯得更加虛無,「……你、你們這是做什麼?」
他顯然無法理解這樣的情境究竟是為什麼而造成的,那雙本來毫無生氣及目的的黑眸剎那間傳達出極度憤怒的情緒。
一期一振沒能來得及捉住對方,逆境便撞開他的肩膀,並且往高處攀爬,一期一振並未多想的尾隨在後,逆境甚至連讓他別追上來也沒提,只是自顧自的奔跑。
「不要跑!快停下來!」
任憑一期一振如何吶喊也沒有得到回應,只是那急促的腳步聲不斷的襲擊耳膜。
他就這麼追逐對方到達頂樓,逆境沒有任何猶豫地爬上屋頂的欄杆,那枯瘦的身軀掛在上頭顯得搖搖欲墜。見到這樣的場景還是讓他相當無法置信。
怎麼會有人為了尋死到達這種程度呢。
「請您冷靜下來!拜託請聽我說!」
一期一振大聲地嘶吼,並且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踏出步伐。
逆境顯然不領情的跨越早已生鏽的欄杆,那雙烏黑的瞳裡充斥著對於他的無聲指責,這樣的目光讓他感到難以呼吸。
他沒能多思考些什麼周旋的方式來挽回對方,只能憑著本能在逆境鬆開雙手時衝上前,用盡全力的捉住他的手,不論被他拉著的那個人是如何掙扎,他都不願意放開。
──「放開我!你這個虛偽的傢伙!你們全都是可惡至極的混蛋!」
逆境雙眼充斥著血紅,那針對性的憤怒讓一期一振無處可逃,他有些困難的吞了口唾液,對方儘管身材瘦弱但卻也還是成年男性的重量,一期一振幾乎要難以支撐,他甚至想自己究竟為什麼要為了這個人做到這種程度。
支撐著他們的欄杆早已吱吱作響,發出求救的悲鳴,好似替代此刻的他們發出救援的訊號。一期一振緊咬著唇瓣,既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也索性什麼也不談。
不管怎樣他都已經抓住逆境的手了,再花些力氣將他拉上來也沒有相差太多的距離,他想。
耳邊不斷傳來的聲響是那樣的清晰,一期一振也沒能多分散注意力去檢視自己究竟處在多危險的境地上。只是咬緊牙關不斷的企圖將對方拉向自己,而逆境顯然是與他站在不同立場上的,他不停地晃動自己的身軀企圖達成目的。
一期一振的手臂幾乎痛得麻木了,緊咬著的唇瓣隱隱作痛,一股腥味侵入口腔,即使如此他也不願意就此放棄。
他怎麼能夠親眼見到對方在自己面前死去?
直到鶴丸國永驚慌地呼喊聲傳來,他才發覺自己竟在一瞬間向下墜落,捉住逆境的手也因為撞擊到建築物的側面而鬆開。他眨了眨眼,霎時間除了大片的蔚藍天幕以外,他什麼也沒能捕捉到,他的腰側、肩膀似乎撞到什麼,但他卻也無法確認,最後頭部傳來劇烈的疼痛。
眼前暗了下來,同伴們的呼喊聲也因此中斷。
一期一振感覺自己像是陷入的深沉的睡眠,疲累的感受一湧而上。他想自己或許就這樣好好睡一覺也不是什麼壞事,最終落入夢魔的懷抱。
一期一振感覺自己似乎做了夢,但卻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夢境裡經歷了些什麼,只是恍恍惚惚的睜開雙眼,而第一眼所見的便是三日月宗近,霎時間他難以思考,只是茫然地望著對方直到穿著白袍的身影映入眼底,他這才理解自己的處境。
「有沒有哪裡覺得不舒服?」
醫師低沉的嗓音讓人感到安心,儘管全身都感到疼痛不已,但他想這大概是因為自己從屋頂掉下來所造成的傷害,僅是簡單的描述自己的疼痛感受。
醫師簡單的對他說明身體狀況,他也知道自己有輕微的腦震盪及身體多處骨折,但所幸沒有傷及內臟,只要腦震盪的部分結束觀察期大概就可以出院返家。
他想自己或許真的是相當幸運一個人,否則怎麼能夠絕境逢生這麼多次。
當他打發醫師以後,本來想對三日月說些什麼,但對方嚴肅而夾帶著些微憤怒的模樣讓他一句話也難以道出。
他讓向來重視他的戀人擔心了。
「一期,就算你會因此感到不滿,我都不允許你再參與反自殺團體了。……你知不知道當我收到你受傷的消息幾乎要瘋了?」
三日月宗近的每字每句都充滿著不容拒絕的堅持,剎那間,一期一振有種自己好似置身事外的旁觀感受。他不大能夠明白地描述這樣的感覺。
「我以為自己是足夠讓你信任的,但我沒想到你居然瞞著我。一期,對你來說,我究竟在什麼位置上?」
一期一振抿了抿乾燥的唇瓣,他想自己有許多事情是必須弄清楚的,但他也明白三日月肯定不會願意再讓他接觸或是探究──畢竟他因此而受傷。
「一期,儘管我曾經想過要利用你對於我們之間的關係所表現出來模擬兩可的態度,但是,如果我們要走一輩子的話,這樣並不是最好的狀態。我希望你能好好地給我一個答案。」
三日月宗近所闡述的話語還是一定程度的對他造成傷害,儘管對方所使用的措辭還算在溫和的範圍內。
但一方面或許也與他企圖敷衍過去的心態有關──一期一振對於談論他們關係這件事情感到相當抗拒。
他在經歷過家人離去的事情以後,變成一個害怕失去的人。
不管他走過這段時間以後以為自己再堅強,都還是本性難改。
他望著三日月嚴肅的臉龐,思忖著自己該以怎樣的說法才能夠將這樣僵持的局面緩和下來。
他並不想要失去三日月宗近這個人,但卻也沒辦法真的從那些日積月累的依賴中抽絲剝繭,他不願意去思考自己對於三日月所持有的情感究竟是什麼。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畏懼。
「……我覺得自己或許過度缺乏安全感吧。」
一期一振最終僅能述說這般薄弱的話語,他想三日月一定很快就能識破他的掩飾。
當他的視線與對方映照著灣月的眼眸時,什麼答案都也不是那樣重要了。
三日月其實都知道的,他的害怕、他的不安全感、他的膽小與懦弱。
也因此,一期一振對於這樣包容著他的人更是感激。但這樣的感情或許不能稱之為愛情,而是一種曖昧的情感表現。
他的憧憬經過許多對方的協助以後,被他強硬地轉換成愛慕。
但那些大概是他的自欺欺人。
一期一振都知道,是三日月先喜歡上他的,而或許人類總有想要讓自己幸福的本能──他也本能地讓自己喜歡上對方。
這其中大概也存在著一絲刻意而為。
「你這段時間好好休養身體吧,我不希望你拖著這樣的身體四處折騰。」
三日月溫柔的碰觸他的臉龐,猶如往常每個親密時光的他與他。然而那雙美麗的眼瞳裡此刻沒有任何能讓一期一振感到愉快的表現。
──他最後還是傷了他。
一期一振緩緩地闔上眼,三日月甚至連道歉的機會也不願意給他,只是停止了質問。
他終究還是以愛為名,傷了最重要的人,一期一振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