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華獎五十週年時,主辦方特意邀請形同息影、專心營運景氏基金會的景耀,原因就是對圈裡傳聞缺乏敏感度的周森也能猜得一二。
見他目光落在手上的邀請函,景耀問要不要一道去,笑說比起自己,走入劇場的他還要來得更接近如今的演藝圈吧。
總覺這邏輯乍聽不大對勁,加上向來不大喜歡正裝與應付狗仔追問,周森終究拒絕了,那夜待在家裡與隨景小姑帶畫來訪的景立陽炒了幾個菜,飯後一邊窩在沙發裡看電視直播,一邊吃零嘴下酒。
不及而立,景立陽已參與幾回國際美術展會,挾雄厚資本的新銳畫家輕而易舉成為業內的寵兒,他在藝大讀書時的畫作也被景律和景耀分別佈置於集團名下的產業裡。儘管族譜上是平輩,景立陽的實際年齡卻更靠近九〇後,使周森一眾待他更似景律兒女那樣的晚輩,便是周森素來寡言內斂,見一年輕人性格內向、也時會開口招呼他吃食,生怕他認生,在一眾長輩面前放不開手腳。
反之,在室的景小姑性子極為大方,時會狀似自嘲地說「誰說年紀大不結婚就要活得像個死三八」,後一句就轉而哈哈大笑,將一廂氣氛緩和下來。她待周森相當親善,知他還跟演藝圈打交道,有時也如個護子心切的母親、懇切請他提點景立陽進退應對,莫憑一股初生之犢不知自身幸運的傲氣,平白斷了自己的前程——話頭上周森總會順著親長的意應,但依個人意見,以景立陽的性子要同人起衝突,他覺得還不如同贊助商吃飯時冷場的概率高⋯⋯不過這孩子最大的贊助商無非是年齡差距大還護短的表哥,倒也不勞那些無用的講交情。
典禮過半,新聞台直播進入廣告時,還在現場的景耀給他傳了條訊息:「雖然不現實,但我還是希望你在這裡。」
那話讓周森心裡一動,不知他具體說的是什麼,斟酌半晌,最後回了句「等你回家」,得來對方一個笑臉貼圖。
被美譽為華語界奧斯卡,盛典鄰近深更才走到尾聲,在景小姑的驚嘆下,他見螢幕裡列席而坐、薪火相傳象徵意義濃厚的歷屆影帝后,方意會過來景耀那話的另一層暗喻。橙光將舞台上的眾生相映得熠熠生輝,且不論後方陰影無數,在那一刻,他們看起來真真是擁有了世界,美的、好的,真的。
時逢全場收視率高點的高潮,同場亮點太多,攝影鏡頭僅在發言與群照時在景耀面上一閃而過,將三十有六的青年拍出了另一種韻味,也讓久未見他在大銀幕上的周森深有觸動。
在散場音樂裡送走了景小姑與景立陽,他窩回沙發,復又打開聊天窗格,在那個微笑卡通圖案下頭輸入一句:「戲裡再逼真,不如現實美好。」
我的現實才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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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那已是近十年他倆同圈子來往最緊密的一回,一夜歌舞昇平後,士農工商,除了手握金娃娃的幾個幸運兒,其他人彷彿此生再無瓜葛。
時過境遷,隨藝術形式多元化而模糊的疆界、國際情勢白熱化、經貿發展分道揚鑣、升到道德高度的文化認同議題、猝不及防的流行病頻傳等大環境因素,金華像老劇場裡染塵鍍色的大紅劇幕,台上站著的雖已不是花臉戎裝的西楚霸王,卻一個個都有著在都市叢林裡無顏面對江東父老的傲骨,使那些榮耀雖是莊重,卻也屢受批判為「少數人追求政治正確卻淪於政治而非正確的零和遊戲」,在前幾年華國演導一律拒絕出席後,被諷喻那個「華」當屬滑稽的反串頭銜,哪能為華人人口基數最大的國家代言,其實質意義無異於「金島獎」。
對此,周森並無更高明的見解,他是看不懂話說得太滿或太少的得獎文藝片,但他不見落井下石的益處,到底電影也好、受獎也罷,爭的不過是一個「被看見」。
被看見思想,被看見努力,被看見高尚的情操,被看見對美的敏銳見解,從而被愛,被認同。
此間——尤其是新冠疫情那會兒,百業盡廢,人們多是這樣的,安靜下來、發現無力創造新東西的時候,就容易懷念起曾視為理所當然,沒成想會走得那麼快的美好舊時光(Good old days),而販售那些與記憶、懷舊之情、青春掛鉤的事物,更是無本生意。
消聲匿跡多時的藝人、老歌、經典作品紛紛冒頭,以此作為主打的綜藝節目如雨後春筍浮現,有些歷練的演藝人員不如年輕人青澀,大多數對鏡前表現如魚得水,剪接後又是鼓舞人心、賺人熱淚的生命故事,在關注度等同金流的年代帶來巨大的成功,迎來事業第二春的藝人、節目組與不吝以經濟實力表達支持的受眾三造皆大歡喜。
便是不關注千禧年後走紅的偶像或少女歌手,周森見證過四大天王當紅的盛況,也聽過一句廣為流傳的粉絲應援:「我們只是老了,又不是死了!」[1]
當然,類似的節目組找過他數回——連續三年——也著實說服了一些遊走在劇團與影視圈的老面孔,談話間不乏提及幾個港都的熟悉名字,讓他念在心上。想想猶是不想藉這種景況會故人,他只得溫聲婉拒。
掛上電話時,在旁讀電子書的景耀摘下抗藍光眼鏡,不帶預設立場地問他:「不是挺好的嗎?去唱唱歌、跳跳舞,見見老朋友,提攜後輩之類的。」
「可別折騰我這把老骨頭吧。」苦笑間,周森有意將這話題輕輕放下,不想多說:「Alex雖然六十了,好歹當過唱跳歌手,勁歌熱舞代表作多得是[4],我可別去自討苦吃,還給燈光師、調音師找不痛快。當個嫻靜的花瓶不好嗎?」
步入劇場後,周森似是重回二十多歲在片場雕戲的時候。現場演出禁不起卡戲、忘詞、笑場,更無多軌道鏡位及百萬剪輯師的後製補強,腳本實力一翻兩瞪眼,導演更是個個火眼金睛,教他比起拍戲時,更加明瞭何為一名演員的職業素養,以及最重要的,他可以、他能夠、他願意「賣」的有什麼。
知曉真人秀終歸是秀場的衍伸,種種情感導向的套路後頭無非有利可圖,他亦見識過那些可觀的後續效益,無關乎喜好,他知自己是個演員,賣的是對劇本的演繹與理解。而他一生乏善可陳,走到現在既對弄假成真不感興趣,也覺操弄虛實是庸人自擾,無心將「周森這個人」的真心實意放諸任何對價關係。
景耀教他初識繁體字那陣子,嘗伴他讀一些現代詩文,且不論世人熱衷解讀的兒女情長,他由衷覺得那句「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2]說的就是他。
搞不明白無人機鏡頭裡超出人眼可及的遠景,他的世界就像老式的膠卷錄影機,鏡窗很小很窄,狀似沿襲上一輩人的古板觀念,容不下更多,切實是一輩子只能與少數人相處,只夠愛一個人[3]。
「也是。」景耀支著下巴,形狀漂亮的眼睛烏亮,無聲笑成一道彎月。「哥只要唱給我聽就好。」
你好生肉麻。周森笑著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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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週年前夕,景耀和周森雙雙收到了邀請函,但出人意料的,是接獲籌辦委員會主動聯繫的電話。
說不上妄自菲薄,純是當年度頭條當屬在海外影展獲得終身成就獎的資深男星[5],以及榮獲小金人的馬國女演員[6],在港都曾有幾回合作,獲知喜訊時周森自然沒有推卻,同久未聯繫的谷珂等人錄了一小段道賀影片。
「我們這幾年沒有新作,拍攝前導片怕是不合適,還請貴單位另尋高明。」
在景耀那頭碰得一鼻子灰,工作人員回頭藉娛樂記者的人脈親自拜會了周森——這也令周森後怕,暗自慶幸自己沒多走夜路,否則沾染前些日子的性騷與毒品風波可就拔不乾淨了[7]——退而求其次,希望他們就算不參與開幕影片的正式拍攝,也能在其他演出環節的前導影片露臉,只是簡單的訪談,甚且不需要典禮當天到場。
幾經軟磨硬泡,景耀總算是點頭答應,讓籌辦小組事先將採訪稿發過來。
為表誠意,錄影當天拍攝小組還特意南下租借拍攝基地,沒讓他們舟車勞頓。就算他倆沒有提出要求或避嫌,導演心細,考量到等待時間長,跟場記討論過後索性讓兩人同時接受採訪,只是借不同的鏡位與打光一遍就過,後續再補拍幾個鏡頭,就能剪接成像是不同時間的訪問。
心裡拎得清,加上商人一諾千金,景耀沒多為難,同周森相繼完成一段分享對電影產業的獨白後,聽不入鏡的採訪者問「您印象最深刻的電影歌曲是什麼呢」,他不多想就道:「《夢中人》[8]和《單純的人》[9]吧。」
「哇,都是當時很新潮的電子音樂呢,您願意哼兩句嗎?」採訪者順應氣氛追問一句,收音助理當即朝不遠處的周森比劃「噤聲」的手勢,反應快得讓人舒心。
景耀先笑說自己粵語說得不好,終是沒有拒絕:「我仿似跟你熱戀過,和你未似現在這樣近,思想開始過份。」
採訪者捧場地無聲鼓掌,將大字報翻到「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又問:「唱得真好!您很喜歡王菲的歌嗎?」
謹記早年拍攝現場看鏡頭會被導演痛罵的原則,景耀眼睛焦距落在攝影機後一個什麼都沒有的點,笑著說:「我家裡人喜歡,『分開夾埋都咁鍾意』[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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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知道訪談有多少被剪進了正片,典禮當天天冷,他倆叫了連鎖火鍋的外送服務,找劉少夫妻和王導——歷經長達八個月的苦戰,他總算搞定了入臺證[11],興致勃勃地邀約景耀一到環島拍野生動物,被乾脆地一口回絕——到家裡吃飯,席間誰也沒提到金華這荏,開了瓶白的,沒多久就聽王導開始講胡話,三人哭笑不得也覺有趣,趁他沒注意將酒換成了水。
智慧電視輪播那兩年的音樂節目,夾雜在故友的閒話家常中不顯嘈雜,偶爾的歌唱表演多是老歌,也能適時填充話題間的空白,隨旋律想起早年的經歷。
儘管熱湯熱氣容易讓人腹脹,他們卻連自己都備覺驚訝地,實打實地吃足了三個鐘頭,酒未喝多,菜盤竟也陸陸續續收了大半,劉少妻子笑說他們當真「食」力驚人,幫忙理了桌面後就隨支著王導的丈夫一同辭行了。
兩人分工洗碗,將碗盤悉數放入烘碗機後,酒意不上不下的周森下意識看向酒櫃,就見景耀先一步站在那前頭,見他看過來,兩人心有靈犀地噗哧一笑。
最後景耀選定了一支純麥威士忌,而當周森自冰箱拿出兩只冷卻杯時,就見煙灰缸已被備好在案上,電視螢幕也轉成了伴唱機的待機畫面,失笑直言:「這麼貼心嗎?」
鑑於景父的案例,縱使景耀沒說,這幾年他的煙癮也已戒得差不多,只在極少情況會抽個一兩根:壓力大,或氣氛正好的時候。例如現在。
知他抽的不多,有個後輩開玩笑說「那抽的時候當然要一次夠本啊」就趁去日本出差時在機場買了一支美國精神送他,且不論菸燒得時間長度是否影響,但那數量確實讓他斷斷續續抽了大半年。敲敲上頭繪有小印地安人的菸盒,周森順勢抽出一根點起,瞇著眼從旁看景耀點歌、唱歌,在吞雲吐霧間把歌本拿到膝上慢慢翻閱。
知他抽菸時不愛說話,反正前後不過不到三首歌的長度,景耀也自得其樂,想唱就唱,不想唱時就播原音伴唱坐下來喝酒,見他將火星在煙灰缸裡捻熄,便拿起了遙控器問要插播哪首歌,毫不拖沓地把唱到一半的歌卡掉。
因音域相近,素來都是景耀點張學友的歌,除某些曲目,他覺得白話歌詞要比國語來得好,又因粵語生疏,時常會因此作罷。這會兒一見螢幕上浮現的字幕,音響的鋼琴與提琴前奏才響起,景耀眼睛登時亮了起來。
見他乍然亮堂的雙眼,周森喉頭發乾,只怪是抽了菸生痰,直到拿起話筒時才後知後覺緊張起來,在後生仔的炯炯目光下起了頭,初始有些發顫,過了頭兩句低音後漸入佳境。
我心中的一些感覺 盼能得你肯定
將愛情為你細說 重頭換你一個反應
為了那一些的感覺 我人未會安靜
只想有日你靠近心中去聽[12]
一曲未畢,景耀就已忍不住湊前吻他。
雙唇一觸即離,沒再深入,他倆前額相欺,菸草與酒味蠻橫地在鼻息間交纏,經酒精放大的感官也使每個舉動都厚重許多,像是一鏡到底,也像是慢鏡頭,四目相交在看也不在看,好像是看著彼此眼睛深處的什麼,好一會兒才在漸歇的尾奏裡恢復知覺,相視而笑。
景耀往後撤了一些,不管不顧後頭截然不同的樂聲,拉著周森的手坐在大理石地板上,笑盈盈地就方才的副歌旋律接著唱:「我心中的一些感覺,盼能得你相認⋯⋯[13]」
原唱的女key被他生生降成男調,入聲字的發音不盡完美,聽來有幾分古怪,卻恰恰剛好,教周森喜歡。
現實沒有字正腔圓的配音,只有不假修飾的愛,與景耀。
FIN.
[1] 原話來自《乘風破浪的姐姐》第三季開播後,在微博與抖音流傳的流行語:「王心凌的粉絲只是老了,又不是死了。」
[2] 鄭愁予《錯誤》,一九五四年。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3] 化用木心《雲雀叫了一整天》〈從前慢〉,一九八二年。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説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着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4] 指參與《披荊斬棘的哥哥》第二季的香港歌手暨演員杜德偉(Alex To Duk Wai),二〇二二年參賽時已六十歲,是當年度年齡最大的參賽者。
[5] 指二〇二三年由威尼斯雙年展國際電影藝術展(Mostra Internazionale d'Arte Cinematografica della Biennale di Venezia)頒發終身成就金獅獎(Leone d'oro)的香港演員梁朝偉(Tony Leung Chiu-wai),他是首位獲得該獎項的亞裔影星。
[6] 指二〇二三年以《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 媽的多重宇宙(2022)》一片獲頒第94屆國家評論協會最佳女主角、第80屆金球獎最佳音樂及喜劇類電影女主角、第29屆美國演員工會獎最佳女主角、第38屆獨立精神獎最佳主角演出、第95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等獎項等多個獎項的丹斯里拿督斯里楊紫瓊(Tan Sri Dato' Seri Michelle Yeoh Choo-Kheng),她是首位獲得奧斯卡該獎項的亞裔影星。
[7] 指二〇二三年五月起的臺灣#MeToo運動,是於臺灣政界延燒到商界、體育界、演藝界的一連串揭露性騷擾事件的情勢,也成為當年度八月的金鐘獎主題之一。
[8] 王菲〈夢中人〉,為王家衛《重慶森林》配樂,一九九四年。
[9] 林強〈單純的人〉,為侯孝賢《千禧曼波》配樂,二〇〇一年。
[10] 關錦鵬《胭脂扣》,一九八七年。此片改編自李碧華的同名小說,台詞原文:
「你有好多種樣,濃妝、淡妝、男妝、冇化妝,仲有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 「你最鍾意邊種?」 「都鍾意,分開夾埋都咁鍾意。」
[11] 中華民國臺灣地區入出境許可證,俗稱「入臺證」,是中華民國內政部移民署發給中國大陸人民及港澳居民,用以出入中華民國(臺灣)的證件。
[12] 張學友〈一些感覺〉,收錄在音樂劇《雪狼湖》的同名音樂專輯,一九九七年。
[13] 陳潔儀〈暗裡的感覺〉,收錄在音樂劇《雪狼湖》的同名音樂專輯,一九九七年。
〖作者的話〗
讀到一本香港電影分析的自序說:「電影成為重新認識我出生前的家、我出生前的香港的最重要路徑。」
這讓我深有感觸,然後想起了這個看到金馬60開場影片時寫的短篇。我不敢說自己熱愛電影或音樂,但我喜歡這兩種藝術形式,尤其是它們跟生活、生命共同構築的種種,不過一如先前在《追逐現實》一文提到的,我更相信這點:「夢想或是虛擬的現實,這些圍繞在我們生活周邊抽象又美好的概念,其實都只是現實中的一個子集合⋯⋯你們追求現實,不是以夢想作為代價,而是以夢想作為基礎。」
此外,文中提到的真人實境秀,是我近年覺得相當有趣的風潮,文中雖以周森的角度切入某個切面,但我認為這種形式的「炒冷飯」不盡然是壞事,儘管這某種程度上也揭露了兩岸三地間中生代演藝人員的斷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