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被載走後,我躺在床上怎麼樣都沒辦法入睡,不知道是因為害怕或是興奮,或許還因為其實真心擔心安妮。
爬起來弄點她給的濃酒來喝,但還是沒用,喝得太多心跳反而變快,更加難以入睡。
乙醇是神奇又複雜難懂的東西,能抑制中樞神經讓人昏昏欲睡,喝得夠多卻又能同時刺激交感神經讓人心跳加速呈現亢奮狀態,讓人變成我現在這副德性。如果安妮真是感染原發性壞疽,那意味著她在幾週之內就會死,而且是極其悲慘痛苦地死去,絕對沒辦法像姊姊死時那樣還留下看似平靜的表情,安妮的那雙手臂、那雙腿都應該要好好接在她的軀體上,那樣才能顯現出她的柔媚與美,也才能再釀造醇厚美酒讓我把自己搞得醉醺醺又狼狽。
擔心也沒有用,醫師該做的事不是擔心,而是想辦法解決,對症下藥,但是我失敗過,病人還因此死掉了。
好不容易爬上山的春暖好像跟著安妮被載走了,躲在被子裡還是感覺一陣陣冷,而且濕濕的,非常不舒服。
安妮說得一點都沒錯,木屋裡確實需要燒柴的暖爐保持空氣溫暖乾燥,夜露讓原本蓬鬆的被子變得好像泡過水又重又涼,如果什麼都不做繼續躺下去也不會變暖,只好起來試著自己生火。
但是很糟糕,柴薪已經用光光,本來應該是會跟著晚餐一起送進木屋裡的。
肚子同時也空蕩蕩,飢餓的感覺湧上,這種時候我自己的身體應該已經開始啃食肌肉作為養份,身為勉強還留著執照的醫生不該讓這種狀況持續下去,決定先生火,之後找點什麼來吃,反正沒事幹。
安妮那台堅固的推車總是放在柴棚前,今天應該也不例外,那輛車夠安靜,如果能不把車推去撞到樹幹或別人家牆壁,或者滑進山溝裡發出慘叫,即使在半夜裡搬運木材應該也不會吵醒這裡稀疏到很難稱為鄰居的住戶,更何況現在根本就沒有人住在我附近,酗酒大叔已經不知道醉著晃到哪裡去,小護士跟到醫院去肯定也不會這麼早回來,去過急診室的人都知道,那種地方就是要叫人乾著急。
起床出門,走過一段先上坡又下坡的崎嶇夜路後,看見安妮的高級推車好好地停在棚前。
柴棚內各種長短粗細尺寸的柴都有,疊起來比我高,這片柴牆不管看幾次都覺得壯觀,差不多足足有兩個安妮那麼高,不知她是如何辦到的。
我開始撿拾柴薪上車,先放粗的再擺細的,連我都清楚的道理。
柴棚的位置似乎經過妥善選擇,不像木屋區那麼潮濕,飄著一股木頭香跟微風一起徐徐燻到身上,如果待得夠久,不知道會不會像小護士那樣身上總是散發迷人的木質香氣,可惜地面凹凸不平,坡面也夠斜,面積又不夠大,不適合拿來蓋房子給活著的人住。
一回生、二回也是不會夠熟,才離開棚下走沒幾米,車上柴堆已經搖搖欲墜,我祈禱安妮的神幫我,讓我順利把這堆柴推到木屋,但安妮的神沒有伸出援手。
我想是因為我懷疑祂的存在,不夠虔誠,純粹是想拿到一些好處才想起祂。
可能壓到石頭還什麼,車子彈起來柴堆倒下,在靜夜中發出熱鬧聲音,如果不是這裡夠偏僻,應該會引來不少叫罵。
為了護住最後幾根還疊在車上的粗大木材我往前撲,但沒用,而且更糟,整車柴薪散開。
在沒有燈的夜幕下重新堆起柴堆更加困難,回想安妮堆柴的樣子一根一根撿起,慢慢來,身體漸漸變熱。
安妮過的是簡單但繁雜的生活,不知道為什麼感覺踏實令人著迷,我想那是因為人類生來的本質就是這樣,活下去,繁殖,照顧後代,追求愛情靈魂之交那類的崇高理想不是必需品。
小時候姊姊說過她也想過這種生活,等她嫁到聚落裡達成心願,卻發現不完全跟她想像的一樣,我想是姊姊要求太嚴苛,想不開。
或是想太少,生活真的太嚴苛,至少對她來說。
堆到腰酸背痛終於把柴薪全部重新上車,再次啟程。
沒多久柴又再次散落。
感覺有點沮喪、體力不支、頭暈目眩加上心跳過速於是就地坐下,同時,一道光照亮我四周,像安妮的神在耳邊說:「不信的,就會倒大楣,這是明證。」